横行公子本无肠-----食蟹之季说蟹(转载网文)
(2019-11-28 16:25:55)| 分类: 它山之石可攻玉 |
蟹是水族中的名士,远在上古就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现存我国最古老的地理书《山海经》中,就有“大蟹在海中”的记载。不过《山海经》多集灵怪异说,记述物产部族未脱人类早期对世界的粗浅认识,因而对蟹的称述也还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
先秦诸子典籍对蟹的记述已较《山海经》显得少神玄而多典重,少虚幻而多故实;且往往以蟹的生特征取譬设喻,阐明道理。喻事物间互相矛盾的成语“蝉緌蟹匡”便是典出儒家经典《礼记·檀弓下》里。其文云:“成人有其兄死而不为衰(缞)者,闻子皋将为成宰,遂为衰。成人曰:‘蚕则绩而蟹有匡,范则冠而蝉有緌,兄则死而子皋为之衰。’”。而另一部儒家经典《荀子·劝学篇》以蟹“寄人篱下”的生活作喻,阐明专心恒一为学的重要性,而为人所熟知。其文云:“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无所寄托者,用心躁也”。蟹止爪虽多,却不善经营,只是寄居在蛇或蟮凿就的洞穴里,荀子将此归结为“心躁”,虽不科学,却正合蟹的身份神态,也正阐明了他的“专一”理论。
随着人们对蟹认识的不断加强,蟹的名称也起了变化。《周礼·官考工记仄行》中称蟹作“仄行”(因侧行);扬雄《太玄·锐》:“蟹之郭索,后蚓黄泉。”宋代傅肱的《蟹谱》记载:“蟹,以其横行,则曰螃蟹;以其行声,则曰郭索;以其外骨,则曰介士;以其内空,则曰无肠。” 晋葛洪《抱朴子·登涉》:“称无肠公子者,蟹也。” 宋傅肱《蟹谱·兵权》:“忽见蟹,则当呼为横行介士。”因此又得了 “无肠公子” 、“横行介士”的雅号。
其实,如《广韵》所说:“螃蟹本只名蟹,俗加螃字。”称“螃蟹”。“螃”是因其横行(声符旁又表意),称“蟹”是据说其随潮涨潮落而解脱甲壳。可见“螃蟹”一词,不但表明了蟹的生活习性,还表达了其生活特点,可谓形神兼备。
食蟹,体现了人们对螃蟹的另一种认识。据宋人罗愿《尔雅翼》引岳阳地区“网中得蟹,无鱼可卖”的俗谚可知,人们最初的确是不吃蟹的。螃蟹爬上桌案,吃蟹“英雄”出现的年代已无法考证,然而无肠一旦变为人们的腹中之物,它的色香味便受到历代食客的普遍欢迎。
《周书》载,周成王时,海阳并献蟹入贡。那时宫廷己将蟹列为御膳,所以人类吃蟹的历史当远早于此,而人类对蟹的美味已深有认识。《周礼·天官·庖人》有“青州之蟹胥”,“蟹胥”乃蟹酱。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收有“蟹藏法”,即腌制螃蟹的方法,宋代《中馈录》有吃生蟹的记录,元倪瓒著《云桂堂饮食制度集》载有蟹的烹制法,袁枚《随园食单》中记有“剥壳蒸蟹法”。人类吃蟹制蟹的水平显然已经提高。
历代以降,以蟹命名的名菜赫然入谱。晋代有“鹿尾蟹黄”、明代有“玛瑙蟹”,清代出现了“蟹黄兜色”、“螃蟹羔”等蟹肴。而其吃法种种,历代多有记述。因蟹性寒,味咸,属大凉之物,因此古人食蟹时多以酒、芥、姜、醋、蒜之类相佐。李时珍说:“鲜蟹和以姜、醋,侑以醇酒,咀黄持螯。”刘若愚《明宫史》记载:“八月始造新酒,蟹始肥。凡宫眷内臣吃蟹,活洗净,用蒲包蒸熟,五六成群,攒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脐盖,细细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
制蟹吃蟹,历史上于是出现了许多食蟹的“名嘴”,如诗仙太白、文豪东坡、影后胡蝶。好之者甚多,有两位“极品”人物不可不提。第一位以“蟹酒英雄”进入人们视野的是晋人毕卓。《晋书·毕卓传》载,毕卓极喜食蟹,尝云:“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螫,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魏晋风流,跃然纸上;另一位是明末清初名士李笠翁。其喜蟹之味,钟蟹之情,如痴如狂。笠翁曾说:“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对蟹味评价之高,无人能出其右。笠翁又说:“予嗜此一生,每岁于蟹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以蟹为命,人称“蟹仙”,洵不过誉。
蟹以人名,更以文名。唐代以来,文人雅士为蟹立传,首有唐陆龟蒙的《蟹志》,次有宋代傅肱的《蟹经》,宋代高似孙又在《蟹经》基础之上写出了四卷本的《蟹略》:一卷“蟹原”、“蟹象”;二卷“蟹乡”、“蟹县”、“蟹品”、“蟹占”;三卷“蟹贡”、“蟹馔”、“蟹牒”;四卷“蟹雅”、“蟹志”、“赋”、“咏”。记述广博,是我国第一部比较系统地研究螃蟹的著作。
同时,因文人雅士诗之赋之,绘之画之,蟹又增添了一层意趣。但统观诗赋之咏蟹,不外乎三种情形。一则咏蟹之味美,如诗仙李白《月下独酌》:“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唐陆龟蒙:“骨清犹似含春霭,沫白还疑带海霜。”杜牧“越浦黄柑嫩,吴溪紫蟹肥”,陆游“山暖已无梅可折,江清独有蟹堪持” 苏栾城“楚蟹吴柑初著霜,梁园高酒试羔羊”,宋景文“越蟹丹螯美,吴莼紫蟹肥”,梅尧臣“樽前已夺蟹滋味,当日莼羹枉对人”,而李笠翁《蟹赋》:“油腻而甜,味甘而馥。含之如饮琼膏,嚼之似餐金粟。胸腾数叠,叠叠皆脂;旁列众仓,仓仓是肉。”则摹写得形神毕肖。
次则既盛赞蟹味之美,又兼托物言志之旨。如宋代高似孙:“西风送冷出湖田,一梦酣春落酒泉;介甲尽为香玉软,脂膏犹作紫霞坚;魂迷杨柳滩头月,身老松江瓮里天;不是无肠贪麴蘖,要将风味与人传。”宋张耒:“遥知涟水蟹,九月已经霜。巨实黄金重,蟹肥白玉香。尘埃离故国,诗酒寄他乡。若乏西来使,何缘致洛阳。”
第三种则为蟹赋予种种精神,托蟹言志,历代不乏佳作。如唐皮日休的《咏蟹诗》:“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唐代唐彦谦:“物之可爱尤可憎,尝闻取刺于青绳。无肠公子固称美,弗使当道禁横行。”黄庭坚:“形模虽入妇人笑,风味可解壮士颜。寒蒲束缚十六辈,已觉酒兴生江山。” 江文蔚《蟹赋》:“外视多足,中无寸肠;口里雌黄,每失途于相沫,胸中戈甲,尝聚众以横行。”
蟹与酒结缘,时来以久;酒与诗结缘,历代有传。因此蟹又与诗酒结缘。文人雅士诗酒蟹咏累编,而独辟蹊径者当推文学大师曹雪芹。明清以来有所谓“螃蟹宴”,而《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则将这种诗酒蟹宴发挥渲染,风雅无比:饮酒赋菊之后,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人又咏螃蟹。贾宝玉:“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五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脐间秋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林黛玉: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薛宝钗:“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各人寄怀所思,以蟹暗喻,情之所牵,形式之异,品味之高,堪称古今咏蟹一绝。
历代咏蟹之诗虽多,而摹写蟹之形神的散文却并不很多,张岱《陶庵梦忆》之《蟹会》,堪称妙笔。其文曰:
“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壳如盘大,中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酷、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繇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文字虽短,而写物寄情,令人杳然神往,其中旨趣,已非一蟹一食可尽。真乃绝妙蟹文。
此外,历代不乏画蟹高手。吴道子、徐渭、齐白石、吴弗之、李苦禅等大画家的“螃蟹图”,形神兼备,成为蟹文化中的又一妙品。
“笋为疏中尤物,荔枝为果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而如此“尤物”,却毗水而居。据唐人陆龟蒙《蟹志》:“蟹始窟穴于沮洳(低湿之地)中,秋冬至,必大出,江东人云,稻之登也。”又宋人傅肱《蟹谱》:“秋冬之交,稻粱已足……江俗呼为‘乐蟹’,最好肥美。”可见江南水乡,正是螃蟹生长的乐土。北宋沈括《梦溪笔谈》曾载一则趣闻:“关中(陕西一带)无螃蟹。元丰中,予在陕西,闻秦州人家收得一干蟹,土人怖其形状,以为怪物,每人家有病疟者,则借去挂门户上,往往遂差。”以蟹为怪进而以之僻邪,可谓蟹之别一用途吧。
如今,螃蟹已成为人们酒席宴上的“常客”,而清秋时节,想起“秋风响,蟹脚痒”的俗谚,品味汤国梨夫人“不是阳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苏杭”的诗句,令人还真有“强作南朝风雅客,夜来偷傍早梅旁”,会一会这位“无肠公子”的念头呢。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