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正林近照

人间复杂：有的人生来卑微，有的人生来高贵，有的人生来富裕，有的人生来贫穷。卑微的人可以高贵，高贵的人也可以卑微；贫穷的人可以富裕，富裕的人也可以贫穷。“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元人倪瓒说的话恰如真理，世代兴亡如此，何况人乎？

我以为卑微永远是时代的正能量，正是卑微推动着我们的时代前进。然而，人人都渴望高贵如同渴望富裕，谁在追求卑微？四川作家钟正林的中篇新作《下矮桩》（原载《北京文学》2015年第5期，《作品与争鸣》8期选载）给我们讲述的就是一个追求卑微，或者说，主人公不得不卑微的故事。给自己编辑的作品写评论这在我是第一次，我不是评论家，极少写评论，平常理论书籍也读得少，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短项呈现出来，是由于钟正林这篇作品编辑后我的心久久无法平静。小说里的两个人物：一个是政协主席，一个是下岗工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多么大，谁高贵谁卑微谁富裕谁贫穷，傻瓜都知道。钟正林写的却是政协主席一次一次又一次三番五次去求下岗工人，其中的高低转换实在微妙，其间的人物心理也实在诱人捧起小说就不愿放手。钟正林是四川作家中少数坚持用四川话写小说的作家，他用四川话把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低在下的人物——他们二十年的恩怨情仇——写得淋漓尽致。钟正林的语言之细腻柔软，叙述之贴切周密，和他曾经的写诗分不开。

《下矮桩》的故事开始很简单，缘于一条彩信。上午刚上班时收到的。

“彩信是一张照片，显然是手机拍的，虽没有数码相机拍的高清，但是照片上的他，攀着他肩膀与之碰杯的那位女人，旁边的郝局长、李副局长以及桌上的尊贵的国窖1573、红彤彤的软中华香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彩信后紧跟着一条短信：白主席，还记得二十年前吗？还记得二十年前你的霸道嚣张吗？明天这个时候，这张照片就在纪委或网上喽。遛着肇。”

这个遛着肇即柳正发，二十年前，县政协主席白光斌当时是酿造厂的厂长，柳正发是该厂一工人。柳正发不是一般工人，是样样能样样都争着表现绝不放过任何一次和领导对着干的机会的工人。因为这个原因，柳正发被取了外号遛着肇。柳正发自己也认可，暗地里还自豪着：全厂上下再没有第二个人像他一样敢和领导对着干。

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那时的白主席即白厂长如何霸道嚣张？

二十年后的今天，当遛着肇拍到白主席一次饭桌上的情景的照片，并威胁要把这照片发到纪委或网上，白主席就惊慌起来了。此时的白主席即将从政协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假如此时，遛着肇拍到的照片真的发到纪委或网上，有女人，有两个正副局长，还有尊贵的酒和烟，像不像腐败份子的晚餐？那，会有什么后果？那个后果也许是可怕的。可怕到白主席必须立刻找到遛着肇：请求遛着肇不要发。

似乎遛着肇不发照片到纪委或网上，白主席就不是腐败分子，就是清白的？他的人生就会划一个干净的漂亮的句号？

在作家钟正林娓娓的一丝不苟的叙述中，两个人物，政协主席，下岗工人，都栩栩如生起来，都可感可爱可敬起来。

小说最后，白主席费尽心机都未找到遛着肇，把自己急得昏死了。求人之难难于上青天。高高在上的白主席完全彻底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卑微。

“第二天早晨八点左右，也刚好是接到彩信后的二十四小时，在医院监护室病床上的白主席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在这一天的时间中，作家钟正林把发生在二十年前后的事都写尽了。

原来遛着肇并非一直那么无理取闹，原来白主席还真的不是腐败分子。正由于白主席不是腐败份子，遛着肇最终没有把发给白主席的彩信再发到纪委或网上。说到底，仅仅靠一餐饭就把一个人打成腐败分子还是站不住脚的。充其量，就是浪费。当然，浪费也是不好的，甚至是很不好的。故此，我们的国家从上到下都在号召大家不要浪费，要节俭，俭养德，俭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

钟正林的这篇小说拥有一颗伟大的诗心：一个人为了证明自己是清白的，竟然急得昏死了。

清白对于人，真的那么重要？能把人急死？

    明朝英雄兼诗人于谦说：“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放眼看今天的社会，我们就懂得清白对于我们每一个人，究竟有多么重要了。

我读过钟正林很多作品了，钟正林的作品都充满深深的忧患，他有一篇小说叫《母亲的拒绝》，我早年送审过，《北京文学》未发表，就写了一个母亲对土地的深深的忧患。此篇《下矮桩》仍旧属于忧患之作。

从2006年发表小说处女作至今，钟正林已发表了《秃了》《河雾》《鹰无泪》《可恶的水泥》等30余个中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他仍旧一直认真地写作着。他的每一篇作品都有重要发现，都有诗心，或者说良心，在文字里面。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作家，对得起自己和这个世界赋予他的良知良伦。

钟正林是一个卑微的人，五十岁的他还是地方报纸的一个小编辑，正因为他一生的卑微，他笔下的人物也很是卑微，就如《下矮桩》中的遛着肇，卑微的一生又不卑微。二十年前，遛着肇为了让女儿接自己的班进酿造厂当工人他去求当时的白局长，向他下了矮桩也没能办成。二十年后，他给政协主席白光斌发去条短信，使得白光斌“多年以后，面对柳正发，县政协主席白光斌将会想起自己穿街过巷胆战心惊去找遛着肇的那个遥远的夜晚。”去向一个从未想到过要求的人下矮桩请求他放自己一马，不要把照片发到网上去。而最终遛着肇却没有让他见到，也没有把那张关键时候的关键照片发到网上，给读者留下巨大的悬念，给小说个人物的心灵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这就是一个卑微的人的不卑微，而且高尚，对方并没有像白主席当年无论对方怎样求情下矮桩都没有圆满对方的心愿，遛着肇的女儿因而去深圳打工，因而成疾。两相对照，我们不得不这样说，高尚的人未必高尚，卑微的人何止卑微。生活中的作家钟正林也是这样类型的人，青牛沱山村的人记得，为了救灾粮，他与回乡中学生痛打村主任。一个冬夜，五六个挖药的平武人迷路挨饿敲遍山人门，却没有一家愿意开门让其在屋檐下避寒。教民办的他把几个人从石桥洞子下叫回，叫妻子煮了大锅饭菜，几个平武人上路时不断磕头道谢。小城中的人们记得他，为了一位叫唐丹的女中学生被医托输液致死，他冲破当地一些部门的阻力，给《南方周末》打电话，与曹勇记者一起深入险境，让真相大白，花样少女的生命之冤终于大白于天下，庸医受到了法律的制裁。还有街道上的百年老香樟树，公园里的千年楠木在城市扩建中险遭斧砍电锯，是他与老红军杨守源一起一方面守住树，一方面找城建局长，硬是将树保下了。

这叫不叫一个卑微的作家的不卑微呢！与钟正林相处，我才渐渐读懂他消瘦矮小的身体里有着一颗古道热肠，厚道本分。别看他眼睛小，那明净里映着清晰的小说人物灵魂，卑微而不卑微……

（发表于《晚霞报》2015年12月10日，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