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小说代表作《城南旧事》第三篇《兰姨娘》,无论从主题、人物或是表现手法上看,都是难得的佳作。兰姨娘一角也是《城南旧事》中写得最生动、最鲜活、最成功的一个文学形象,可惜改编后的电影《城南旧事》删除了与之有关的所有情节,不管编导出于何种考虑,都是对原作者极大的不尊重。
一、积极进步的主题
《城南旧事》原著由五个互有联系又各自独立的单篇组成,《兰姨娘》是第三篇。前两篇讲了两个人物的故事:一个是被惠安籍大学生遗弃的疯女人秀贞;一个是为供弟弟读书而行窃的收破烂的贼。两个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命运之悲惨,一路读来令人唏嘘不已,直到第三篇兰姨娘出场,故事才渐渐走出沉闷压抑的悲剧氛围,给人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兰姨娘,施家大爷(英子爸称他为施大哥)的姨太太,因不容于施大爷而出走,寄住在林英子家。兰姨娘是一个能说会道、善于寻乐、很有人缘的女人,自从来到英子家,林家上下,从林太太、林英子,到宋妈、张妈都乐意与她闲聊,听她说笑。她到林家住了一个礼拜,家里便“到处是她的语声笑影”,她俨然成为林家人瞩目的中心。
但这个表面上略带喜剧色彩的人物,实质命途多舛,内心里藏有许多难以言述的隐痛。她原籍苏州,三岁时就被自己的亲娘卖掉,十四岁被人从苏州带到北京卖入妓院,十六岁“开怀”(初次生育),二十岁跟了比她大四十三岁的施大爷,“不愿意把年轻的日子埋在他们家”,五年后从施家出走,但是,人海茫茫,举目无亲。她自己也说,“出来了又该怎么样呢?”既无后台老板,又无薄技在身,英子爸再豪爽,英子妈再大度,宾至如归不可能是长久之计。说起这些,这个不肯示弱的女人“眼里闪着泪光,嘴上还勉强笑着。”幸亏在英子家邂逅德先,人生旅途才算看到了一线转机。
德先是英子爸的同乡,在北京大学读书,因为“闹革命”而遭当局缉捕,寄住在英子家“躲风声”。英子爸非常欣赏他,夸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新青年”。他的“新”不但表现在冒着“出红差”的危险投身学运,更表现在与兰姨娘的交往中对兰姨娘的态度。恰如他的名字德先——他是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的先锋。他不嫌弃兰姨娘“卑贱”的身世,反而给她以应有的尊重,照着对女大学生的称呼,叫她“密斯黄”,夸她“是一位很有志气的,敢向恶劣环境反抗的女性”;借易卜生的《傀儡家庭》给她看,带她去看电影《二孤女》,有意无意地引导她向争取独立人格的道路上迈进。一个是被追缉的“顶顶顶新的”新青年,一个是被“赶出去”的姨太太;一边是渴望得到尊重和认可的“下堂女子”,一边是容世俗之不能容的进步青年,终于,在聪明好心的小英子的全力撮合下,一拍即合,短短几天的时间,由相识而“拉手”,最后双双出走(不同于《傀儡家庭》中娜拉的出走),完成了有情人总成眷属的喜剧。
兰姨娘的故事表现了社会下层妇女在新思想的引导下,抗争命运,冲出樊笼,争取解放的时代意义。字里行间充满作者对被侮辱被压迫妇女的同情和对新进青年挑战世俗偏见的赞美。
二、栩栩如生的人物
小说围绕着兰姨娘和德先的罗曼史,写出林家上下各色人等对兰姨娘的态度。下面以小英子和英子爸为例,略作分析。
先看小英子。小英子本来是喜欢兰姨娘的,因为兰姨娘可以带她到城南游艺园去看大戏,听大鼓,吃冬菜包子……但自从“朱砂手”事件后,英子嗅出一点“味道”;也因为世俗偏见的影响,认为兰姨娘是妓院里出来的人,是那种“刮男人的钱,毁男人的家的坏东西”,这才把原来喜欢兰姨娘的心大大地打了折扣。小英子最初在兰姨娘面前夸赞德先叔,不过是有意要把兰姨娘卑贱的身份压下去,是带有为母亲出气的意思的。“朱砂手”事件使英子敏锐地感觉到兰姨娘的出现,会打乱家里原来的生活秩序,甚至对母亲的既有地位构成威胁,所以产生报复兰姨娘的念头,但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有情,英子的报复之心渐变为有意成人之美,终于天遂人愿,弄假成真。
初次约会是七月十五借逛莲花灯的机会在京华印刷馆大楼底下见面,第二天借书,第三天传纸条,第四天看电影,第五天在三贝子花园拉手、合影:短短五天时间,八岁的英子一手策划了故事的开端和发展,直到最后全家为他们送行,故事在高潮中结束,充分表现了小英子的聪明伶俐、善解人意。
再看英子爸。英子爸是一个孟尝君式的人物,落难的人都愿意投奔他,用兰姨娘的话说,他家里经常是“三六九等的人都留下了”,所以,收留兰姨娘并不是对这一人物的特别优待。但从兰姨娘在林家自动出入澡房,随时可以找宋妈“煮碗面吃”等情节,可以看出她和英子爸非同一般的交情。
小说中兰姨娘第一次亮相是从林家的澡房中走出来,颇有一点“出水芙蓉”的味道,这时的英子爸“一直微笑地看着兰姨娘”,“脚下还打着拍子”,一副轻松鉴赏的表情。尽管英子妈一直都是“没好气”,英子爸仍然坚持收留兰姨娘,为了帮兰姨娘买衣料,不惜对英子妈做出“低声下气”的表情。“家花不如野花香”,更何况,兰姨娘的俏皮的麻花髻,髻旁的茉莉花,右襟上白菊花似的麻纱手绢……一身轻俏的打扮尽显风流。总之,兰姨娘对英子爸来说,同情与吸引兼而有之。同情不必说,吸引基本上是一种有分寸的、有距离感的性别吸引。
有一次兰姨娘伺候英子爸偶尔“玩两口”(吸鸦片),吞云吐雾中,英子爸看到的是兰姨娘烧烟时纯熟灵巧的手势。当烟泡在她那红红的掌心上烧着滚着的时候,他一时忘情,一把抓过她的手说:“你这是朱砂手,可有福气呢!”,竟忘了正坐在一边小板凳上看兰姨娘烧烟的小英子。眼前的一幕使英子联想到以前听说过的爸爸在日本通宵吃花酒,妈妈在家守候到天亮的事;又想到兰姨娘曾经的妓女身份,这使英子很为自己的母亲抱不平……,这就是在英子心中被放大了的“朱砂手”事件。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总之,在这回书中,我们看到的英子爸是一个乐善仗义,四海大度,对于弱者充满同情的中产阶级家庭的一家之主。
三、渲染烘托的手法
林海音的文笔自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这里单说渲染手法的运用。
大概是怕事情节外生枝,对于兰姨娘和德先将要一起出行的事,家里知道的人都故意装聋作哑地瞒着英子爸。直到动身前一天德先去辞行,英子爸才“出乎意料”地知道了这件事。他没有理由表示反对,明明是不舍得兰姨娘,嘴上不便说,只好对德先“偷偷摸摸的行为”表示“不赞成”。这时的英子爸,内心里是非常失落的:“两腿交叠着,不住地摇”这个细节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英子想上前告诉他,德先叔在和兰姨娘合影的照片上题了“相逢何必曾相识”,但不敢,怕说出来爸会骂她、打她。闲闲的一笔,看似写英子的识相乖巧,实则从侧面表现父亲当时内心的纠结。
英子妈倒是少有的轻松和得意,大有多日心病解于一旦的舒畅。她的不加掩饰的兴奋和英子爸的落寞无奈恰成对比。当她向英子爸提议“烧几样菜为他们饯行”的时候,一向慷慨好客的英子爸,一点也打不起精神,勉强说了句:“随便你吧!”
家宴饯行一节,更是把人物刻画和气氛烘托,挥洒得淋漓尽致。
酒桌上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兰姨娘“娇羞地笑着”,“仿佛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刚出嫁”,原来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改成短发齐耳的“华伦王子式”,旗袍的款式,蝴蝶结的打法,无不昭示内心的甜蜜与憧憬。
英子妈格外殷勤,一个劲地让酒布菜,嘴里说着“一路顺风”的祝福。这不是客人面前的敷衍,实乃真情的流露。她觉得德先和兰姨娘的结合“很不错”,再说自己多日来对兰姨娘的猜忌担心一扫而光。她有什么放不下呢?可以说,此时的林家上下,数她的心情最坦荡!
宋妈在一旁伺候,笑眯眯地“用很新鲜的眼光看兰姨娘”,“把洒了双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给爸爸擦脸”。
英子爸呢?自己给自己灌酒,红红的脸,醉醺醺的神情,夸张的表白,映出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伤感。真是“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英子呢,小小年纪,感觉的敏锐竟一点也不输大人,饭桌上喜庆的景象,大人们的表现,全由她眼中写出。她“挨着兰姨娘坐,心中真觉得舍不得。”饭后,全家到门口送行,“连刚满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门口见风了”。看兰姨娘德先叔隔着马车的窗子跟众人挥手道别,英子“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最后,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英子爸手抚胸口、怅然若失的神情,再次使英子感到“有些对不起爸”。
这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浓墨重彩的点,众多的点,渲染出整个场面的热闹,以及热闹中透出的淡淡的忧伤。
再回到电影。改编后的电影《城南旧事》片长89分钟,写了三个人物,平均每个人物用时30分钟,应该说,时间上有充分的余地可以加入兰姨娘的内容,但最终却难逃被遗弃的命运,我不相信这是编导(编剧伊明,导演吴贻弓)欣赏水平的问题,莫非其中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201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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