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犁爷卖驴(小说)
王文跃
黑犁爷买了一头灰毛叫驴,整整一个牲口市场,大牲大畜上百匹,黑犁爷一眼就看上了它。个大、毛顺、口齐、蹄整、耳直,怎么看怎么是驾辕拉套的好生灵。
黑犁爷是远近闻名的好牲口把式,干不出灯下摸黑的事,是骡子是马得要遛一遛。驾辕、入套、拱坡……大灰驴前拉后捎样样出彩——成交,即使多花上三头五十块,黑犁爷买的心里舒坦。
此时恰春耕季节,黑犁爷套车下地,刚挥鞭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朝院里喊:“顺儿他奶奶,你也跟着——”
黑犁奶奶跑出来,咔吧一声给门上了锁,抬腿坐到驴车上,问黑犁爷:“耕地有驴,有我什么事吗?”黑犁爷啪地打了个响鞭,大灰驴一卜楞耳朵,伸腰拉车前行,“头一回用它耕地,心里没底……”黑犁爷把鞭杆抱在怀中,回头回答老伴。“有什么没底?大骡子大马哪个敢不听你使唤,上了几岁年纪没老在筋骨上老在胆子上了……”黑犁奶奶一边嘚啵着一边把一根卷好的大叶烟点燃递给老伴。黑犁爷抽了一口,嘿嘿笑着问黑犁奶奶:“怎么样,这头驴比咱家的那匹大青马脚步不慢吧?”“还行,主要是这驴脾气怎么说也比大牲口柔和,岁数大了,大青马毛毛躁躁怕伤着你……”没等老伴把话说完,黑犁爷就冒了火:“老提岁数大 ,八十了还是一百了?刚迈七十的坎就喊岁数大……”“不大不大,你还年轻着你,护老!”黑犁奶奶咯咯笑着想讨好老伴,岂料黑犁爷火性上来了不唠叨完了不罢休:“还提大青马,卖了它差点剜了我的心!你老娘们家家的不懂,大骡子大马有龙性,虽然脾气烈了些,可好使唤,这小毛驴表面上看着顺服,但有它的犟主意,要是拧起犟筋来,谁也挡不住……“
说话间,到了地头。黑犁爷停车拴犁,打墒耕地;黑犁奶奶依着地沟田垄把风干的柴禾顺成捆、扎成个。
每耕一遭回来,黑犁爷总朝老伴喊:“行吗?”黑犁奶奶抬起头冲他笑笑,他便自豪地拖着长腔对灰毛驴唱:“嘚——唊——”
灰毛驴脚下是不慢,两亩多地,两个多钟头就耕完了。该上耙了,黑犁爷搬耙牵驴,一摸牲口,浑身是汗,歇会儿——不行,太阳再高,不仅走了墒还会满地坷垃,黑犁爷皱了皱眉,抬头看到捡柴禾的老伴,便把她喊过来。“给驴帮个套吧!”黑犁爷说着在驴套的旁边给老伴栓了根绳子。
“我拉套?”黑犁奶奶把一张少了门牙的嘴张大。
“它累了,你给加把力行吗?”黑犁爷用一双祈求的眼睛望着老伴。
黑犁奶奶还没有见过老伴这幅眼神,便依着老伴,傍在了大灰驴的一侧。
一遭下来,黑梨奶奶气喘吁吁,两遭下来黑梨奶奶大汗淋漓,五遭以后,黑梨奶奶一屁股瘫在地上,撩起衣襟擦着汗数落老伴:“你疼得慌老驴,豁出我来了,这地爱种不种,我是不卖死了……”
黑梨爷望了一眼生查查的土地,又瞅了瞅瘫在地上的老伴,叹了口气,嘟囔着:“老了,老了……可怜这头驴……”说完,他走过去,弯腰搀起老伴,又用手掸去她屁股上的土,心疼地说:“我也老了,忘了你的岁数……”黑梨奶奶被老伴说的泪眼婆娑,连连絮语:“完了,没出息了……”
黑梨爷是断断不能让土地跑墒的,他想了一会,把铁犁放在耙上继续覆墒,毛驴再拉起来,如同拉着一个灯笼,丝毫不费劲,它摇头摆尾,打响鼻,甩耳朵,俨然一个受了宠的孩子。
临近中午,老两口赶车回家,老远就看见六岁的孙子顺儿正在门口等着,见到爷爷奶奶回来,娇声娇气地喊,“奶奶,我要吃大饼裹鸡蛋……”黑梨奶奶累的没有耐心,喝道:“吃吃,你不吃你奶奶的心肝吗?”顺儿没得到好答复,撇着嘴就要哭,黑梨爷赶紧停下车,一把抱起孙子,哄着说:“顺儿是好宝,奶奶累了,等爷爷卸了车给你买好吃的……”
“我要巧克力……”
“行——”
“我要薯片、虾条……”
“行……”
“我还要……”
“都行,只要不是你爷爷的命……,惯着吧,我看你有多少钱!”黑梨奶奶不是心疼钱,是嫌老伴宠着孙子。
”嘿嘿……“黑梨爷这样的话听多了,笑呵呵地接道:”亲爷爷,后奶奶……“
黑梨爷牵着驴儿打了两个滚,又饮了水,再把它拴在槽头,填了草加了料,想到今天驴儿干活累了,在领着孙子出门之前,特意嘱咐老伴:”等会,再给它加把料……“
大灰驴在黑梨爷的槽头长膘了,毛色发亮,屁股滚圆,凡是看到这灰驴的人,都夸这牲畜机灵壮实,黑梨爷听到夸奖比吃顿酒菜还高兴,于是暗暗地再加一些料。
一天夜里,黑犁奶奶睡得正香,突然被院子里传来的奇异的声音惊醒,侧耳细听,响声一阵高过一阵,黑犁奶奶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妈啊,莫不是毛贼猫上了这头肥驴,正掏洞挖墙吧?”想到此,她赶紧推推身边的老伴,“醒醒,有动静!”
黑犁爷别看睡得死,一听说有动静,立马来了精神,翻身下炕,提溜着一只鞋就往外闯,黑犁奶奶赶忙提醒,“外屋有个擀面杖,拎着一只鞋找揍啊!”
黑犁爷刚把一只鞋换成擀面杖,响声又起,他咣铛一声开开门,冲着大灰驴亮开了嗓门:“老实点,长见识了,瞎刨什么!”
响声停了,黑犁爷走到槽头给驴子又加了一些草料,回到屋里,黑犁奶奶瞪着眼睛问:”跑了?“
”跑什么?驴刨槽……没事,睡吧。“
黑犁奶奶虽然听说过牲口刨槽这样的事,可没听到过这样的动静,忐忑中迷迷糊糊刚想入睡,响声又起,好家伙,黑犁奶奶跟着驴子的蹄子声烙了半夜大饼。
"闲的,我去使使它……“早晨起来,黑犁爷叼着旱烟对黑犁奶奶说。
然而,滚肥的驴儿死活不入辕,黑犁爷软硬兼施,这家伙就是围着马车打转转。
老把式没了辙,抡起鞭杆一通猛抽,大灰驴犯了犟劲,梗着脖子歪着脑袋,和黑犁爷周旋,直把黑犁爷气得扔下鞭杆坐在台阶上喘粗气。
“顺毛驴,顺毛驴,你给它挠挠痒痒……”黑犁奶奶见老伴气得不轻,出点子。
“挠痒痒?我倒是给它跪下!”黑犁爷脑门上的青筋暴起。
“这也不是个事啦,眼见着就大秋了。”
“少叨咕,烦心!”黑犁爷说着又想办法套车。
“烦心,还不是让你惯得……”黑犁奶奶说完赶快进屋,因为她想起来老伴吩咐早上要给孙子做炸糕。
黑犁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牲口套上,赶出了村。然而,当把土装上车,这肥头大耳的东西却拒载,任凭黑犁爷把鞭杆轮折。
“卖了它!”回到家,黑犁爷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第二天是镇上大集,黑犁爷牵着驴正要出门,孙子跑进来。
“爷爷、爷爷,和我去逮蚂蚱……”
“爷爷去赶集,回来再说……”
“不行,不行,哇……”
孙子的哭声让黑犁爷心软了,他把驴牵回来又拴好。
这个场景黑犁奶奶看得真真切切,她叹了口气,指着老伴说:“你呀你呀,真是老糊涂了,牲口惯坏了你可以卖了,孙子惯坏了你卖给谁?”
黑犁爷听了刚想嚷,却把话咽了回去,点了一根烟琢磨了一会,对老伴说:“在理……”然后牵着大灰驴出了门。
院里,孙子的哭声一声比一声高;路上,大灰驴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