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厅里的笑(小小说)
王文跃
这本是用两小时就能到达的路程,她却用了将近半天。
当她心烦意乱地把一卡通递进那个书本大的窗口的时候,里面的登检警察歪着头望了她一眼,说:“巧了,你是最后一个。”
她的嘴唇微微一动,看不出她是笑,还是哭。
“妈妈,可以进去见爸爸了吗?”身边的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仰着脸问她。
“马……马上,也许还会等一等……”她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小男孩的手到寄存处排队。
今天探视的人怎么这么多!队伍蜿蜒排出去三五十米。这可真是个特殊的地方,无论男女老少都恪守秩序,等待着寄存物品。
她寄存的是一包烟丝,这是他特意让她买的。他抽烟了!第一次听到他抽烟的消息,她很惊愕,他可最烦烟的味道的。现在,他居然也开始喷云吐雾。她想像着他抽烟的样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烟嘴,然后眯起那一双有神的眼睛,轻轻吸一口,再故意喷到她的面前……她想着,真有一股烟的味道,真有他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她想搂住他,抱紧他,然而这一切都会被流淌的泪水冲散。“里边不是可以买香烟吗?”她曾问。“太贵……”这是他给出的理由。“你不用太节俭了。”有一次探视,她嘱咐他。他回答:“我没有资格铺张,你在家不容易……。”这句话说哭了她。
“刘金泉的家属——”终于听到了狱警的呼唤。
她连忙拽着儿子,往探视的门口挤。可挤到门口她又犹豫了,直到狱警问她“你是谁的家属?”她才慌慌张张答道:“刘金泉的。”“那赶快进啊!”狱警催促,才让她向前迈进脚步。
又连过了两道检查关,她才拉着儿子踏上了两边布满铁丝网的通道。每次一走到这里她的心就禁不住被缩紧,因为隔着铁丝网,再透过玻璃他会看到许多穿着灰白条衣服人群,他们虽然在里边走动,但是看到的天空是那么的狭小。她每一次来都要把眼睛睁大,她要看看那里边是不是有她所要见的人,她希望第一眼就能看到他,因为这是她的日思夜想。
她清楚的记得,两年前春季的一个傍晚,金泉开车说出去办点事,她嘱咐他早些回来,趁晚上的时间回娘家一趟。他爽快地答应了,儿子闹着要跟车,他顺手掐了一朵绛紫色的月季花,哄儿子说:“去,上楼给你妈戴在头上,看她像不像一个新娘……”天黑的时候,正当她兴致勃勃准备着他回来,一起回娘家的当儿,却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金泉出了命案,被公安部门带走了……两个月后,她托关系在看守所见了他一面。“为什么?你这个疯子!”她歇斯底里。他无助地抬起头,泪眼迷茫地望着她,说:“雅洁,别问了,我害怕!”她无语了,紧握着电话,望着对面憔悴的丈夫,任泪水流淌。那真是个意外,只是推了一把,一个同样青春燃烧的男子的头颅就被钉在墙上的一根钢筋穿透,跌进鬼门关……临别的时候,他央求她:“你要常来看我!”
她做到了,大凡监狱接见日,她都会去看他,和他说说贴心话,劝劝他要安心改造。
这是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路。过了铁丝网通道,是一条有着四十步台阶的楼梯,她之所以这样清楚是因为哄儿子上下楼数出来的。这是个令人压抑地方,父亲想儿子,儿子却不可接受这样的束缚,特别是等待的时候,每一秒钟都是一种煎熬,每一秒钟都如同凝滞。没办法,她把儿子带过来爬楼梯,一,二,三……三!孩子三岁,真不该带他到这个地方来,可有什么办法呢!他的父亲伤了人命在这里改造。第一次来,金泉说:“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也对不住死者及其家属,在赔偿问题上你别打圈子,也许赔偿是我的救赎……”她遵从丈夫的意见,极大满足受害家属的要求,一点也不考虑自己和儿子今后的生活。
上了楼向左拐,有一个储存台,是专为在押人员存生活用费的。雅洁掏出一卡通从窗口递进去,顺嘴问:“查一下刘金泉的余款……”
“一万一千三。”
“他一分也没动?”雅洁嘟囔了一句,马上摸了摸口袋说:“再存三千吧!”
“存那么多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雅洁心里一阵,为什么继续来存,只有她心里明白。
“妈妈,是不是这是最后一次来看爸爸?”儿子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
雅洁没回答,只是拉着儿子往接待室走。
接待室是一个用玻璃和铁丝网里外相隔的空旷空间,一个个拳头大的洞空连接着对讲电话。雅洁选择了一个靠东南的一个角落坐下来,儿子倚在她的身边。孩子懂事了,他看出了妈妈有心事,便不再淘气,只是用盼望的目光盯着爸爸出现的地方。雅洁被儿子的目光吸引了,也不由自主地向远处望去,怎奈接见室天上地下,目光只能远眺三四米便被阻隔……
探视的人陆陆续续把外围的空间挤满,但只见人头攒动绝无嘈杂声音。儿子突然问:“妈妈,是不是想让我去姥姥家上一年级?”儿子的话虽然很轻,但足以震耳。她的心一哆嗦,没回答,很自然地攥紧了儿子的一只手。
雅洁这一次来,真的是和丈夫谈这件事的。民事赔偿让她已经倾其所有,如今公公又患病在床,孩子也需要教育,她是越想越头疼才有了这个念想。可能老人的心极其敏感,公公像是在雅洁心里走了一遭,在一次唠家常中,他说:“孩子,刘家对不住你,你要是有想法别委屈自己,给我把孙子养好就行……”老人说着泪水纵横。雅洁当时搭不上腔,抱起儿子回了自己的屋,把枕巾蒙在脸上哭了一宿。
走,这新建的小楼就会变得空空荡荡,两位老人将会经历更大的打击;不走,
雅洁柔弱的肩膀能承受这样的重量吗?想来想去雅洁找了这样一个办法,她让公婆多一个女儿来走动……现在,她将要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丈夫听。
他会接受吗?我怎样来开口!雅洁突然感到这一切是如此的困难。说得多好听,走动亲戚,还不是离婚吗!突然间,雅洁感到自己十分自私且罪恶。孩子、老人、还有他怎么办?这都是亲人啊,
他可是曾给了我无限快乐和幸福的男人啊!
心潮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澎湃,她的良心从来没有历经过这等的谴责。猛然间,她觉着自己就是一个小丑,就是一只只会抱窝不会刨食的傻母鸡。
“爸爸!”孩子眼尖,一眼看到了铁丝网里面被看守带来的刘金泉。
一排犯人鱼贯而入,唯有他被儿子的笑容感染而喜上眉梢。
对坐,彼此拿起了电话。
“爹娘好吗?”依然是他先开头。
“好……”她的声音懦懦的。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丈夫关切而焦急。
“没……没有……”她的声音异常的低。
他不再问话,用凝重的目光注视了她许久,才放下电话,通过小洞,用两个手指把儿子的手牵进去,然后俯下身,不停地吻着,忘情得吻着,贪婪的吻着……
孩子被父亲的情绪感染了,流出了眼泪;父亲被儿子激动了,哭出了声……
猛然,他推出儿子的手,抓起电话,对雅洁说:“假如生活有困难,就别拴在我这里……”
“刘金泉,你自私,你的这句话足以让我等你一万年!”雅洁哭了,她哭得酣畅。她的哭声吸引了很多目光,雅洁站起来伸出手按在玻璃上,金泉也对着她伸出一只手,敷在铁丝网上。尽管他们谁也不再说话,但此刻,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声。
儿子笑了,这是探视厅里不多见的笑容。
——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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