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爱情(小说)
王文跃
站在小龙河的桥头向东望,在一片葱绿的麦田中,有一座同样葱绿的小屋。
小屋是被青藤缠绕着,突兀且隐蔽,倘不是傍晚袅袅升起的炊烟,你绝不会想到这霭郁丛生之下,会有人家生活。
“大裕哥,明儿是姐的祭日,孩子们过来,该准备些什么呢?”问话的是男主人的妻子,一个手脚不灵便的女人。
“你看着办吧,怎么都好……”被唤做大裕哥的是一个六十郎当岁的结实汉子,他一边整理着手中的旋网,一边回答,“待会我去打点鱼,她最爱吃小龙河里的鲫鱼……”
男人说着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睛和照片上的女人打了个正着,女人甜甜的笑着,深情款款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棱角分明、头发花白的爷们。
男人心里一震,问妻子,“你说她会有怨吗?”
女人扭着身子走过来,手搭在男人的肩上,下颚顶着他的头顶,凝望了照片好一会,回答:“不会的。你看,姐姐正冲着咱们笑呢……”
男人不再说话,埋下头整理手中的渔网,可网花中滤出的全是前妻的影子。于是,拉出了他满网的记忆——
他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相过亲,并且是母亲陪着去的,母亲相中了她的模样,可他不同意,原因是他俩呆了半天竟一句话也没有。其实母亲明白他,心里还装着那个已经在城里站了柜台的同学。然而,他没有抵住母亲的泪水,还是在联产承包的那一年结了婚,转年又做了父亲。
孩子满月的时候,站柜台的女同学送来了一身小衣服。送她的路上,她的一句“你好俗气”,让他心旌摇动。从此他不爱和妻子说话,偶尔还对她动手脚。可妻子从来不和他计较,顶多就是这一句:“你的庄稼火怎么就越来越大呢?”
他有时也感到对不住妻子,比如妻子因帮跛脚女人撒化肥、儿子栽倒泥里的时候,他会骂:“你怎么这么贱!”比如妻子把一根纤细的藤萝栽倒墙根,他会抽风:“你的心气好大,想在漫洼野地住一辈子!”
妻子不生气,嘻嘻一笑,要么就是“谁让咱们是地邻……”要么一句:“让绿藤把咱俩缠在一起……”
日子久了,他懂了自己女人的好。可他无力纠正自己的错误,虽然踏踏实实过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对她那么冷漠。
那一年果树明显透露出了它的衰老。妻子说儿子上了大学、女儿也开始打工挣钱,日子宽裕了,让他别再苦着累着了,伐了果树改种别的吧!他冷冷一笑问妻子:“种什么?种人参!你会还是我会?”
“不伐就不伐,听你的……”妻子说着拿起剪刀向外走,刚一出门,就摔了一跤。他没去扶她,反把把眼睛一瞪吼道:“慌什么,三岁的孩子呀!”妻子龇牙咧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一阵头晕……”
苹果成熟的时候,手脚不灵便的女人家出了大事,她说话不清楚的男人浇地接火触着了高压线,当时暴亡。苦命的女人搂着抱养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妻子心软,跟着忙活了好几天,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果园时,他见面就数落道:“傻娘们,和你家死了人一样,果子都不收了!”
妻子抹着泪说:“你没看到那个光景——残残疾疾、孤儿寡母的该怎么过啊?下回,她挨着我们的这片地你可要帮着收拾了……”
他没好气地说:“你管的倒宽,哪有饿死的大姑娘……”
“你还不知道她这个人,钢正着呢……你去干活罢,这几天肯定没吃好,我给你做点好吃的……”这是妻子给他的最后一笑。
过午了,妻子还没来喊他吃饭。他嘀咕着:“呆娘们,肯定是帮人家瞎忙,累了……”他肚子真得很饿了,就捡了一个被鸟啄了的苹果,用大手擦了两下,啃着往小屋走。
青绿的藤萝覆盖了整个屋顶,像是一冠修葺整齐的大梨树。他有些得意妻子的这点主张,让夏季的小屋凉爽而舒适。现在虽然已是秋季,可秋老虎从不饶人,他感到有些闷,急于奔到小屋里去歇息。
“秀花,饭好了没有?”离小屋还老远,他就喊。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妻子的名字,他甚至为自己的这个举动窃喜。他想着,等吃饱喝足,还要给妻子一个亲热,让她着实感到男人怀抱的温暖。
屋里没人吱声,东墙根下趴着的大黄狗发出烦人的吠声。
他感到一丝不妙,撒开双腿朝屋里跑去……
妻子走了,手里还紧紧捏着没包成的饺子。
他决定永远留在这小屋里,守着妻子的魂,守着他无尽无头的思念。
果园砍伐了,小屋的四周开阔起来,他也开始了春种秋收的劳作。依妻子的嘱咐,每逢春耕他都把残疾女人的地一同做了,这点小事让残疾妇人十分感激,有几次她流着泪说:“大裕哥,我不想戳你的心窝子,可不说出来又憋得难受……嫂子要是不帮我熬那几天就会没事……我真的对不住你!”
一过五六年,藤萝缠绕了整个小屋,甚至窗户门口都有绿叶在张望。这些年中每逢她下地都会从家里给他捎来些可口的饭菜放在藤萝下面的大青砖上。他也不拒绝,狼吞虎咽之后,再把碗刷干净,然后悄然放在她劳作的地头。倘若,在河里捞些鱼虾,他定捡些顺眼的让她带回去,好让他们母女换换口味。
有一天,她只顾埋头耪刚过膝盖的棒子苗,没注意冷不丁地上来一片云彩。一声炸雷之后,大雨倾盆而下。他看见她在泥水中一连摔了几个跤。他不知道为什么这般心疼。他拔腿跑进了雨地里,连拉带拽把她弄进了小屋。她被凉雨浇的直打牙,他伸手扯过一床被子递过去,然后自己顺手抓了一顶草帽,跑出了屋子。
雨越下越大,雷越大越响,青藤的叶子在雨中愈发油亮,苍茫的大地在雨烟中越发厚重。他是在小龙河中泡大的男人,什么风雨都经历过,他索性摘掉草帽,让这五十年的身板沥风沐雨。
突然,风雨中似乎有人在呼他。
“大裕哥——”他摇摇头,用手抹了一把雨水,再听。
“大裕哥——”听清了,是屋里的人在喊。
他隔着门板问:“妹子,有事?”
她说,“大裕哥,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我听得清,你说吧。”
“你不进来,我今天就不走了……”
“那我走!”
“你是嫌我残,呜呜呜……”
哭声让他站不住脚,猛地推开门,木头一样直直地站在门口。
她紧裹着被子,蜷在炕的一角,用哀求的目光望着他。
“我刚问过嫂子,她说你是个好人,她答应让我嫁给你,从今我就叫她姐姐……哥,你就娶了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吧!”
他浑身战栗,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秀花的遗像前,像个孩子般地哭起来。“秀花,我的好女人……”
他和她成了家,她一点也不残,把藤萝修整的顺畅自然。藤萝茁壮地生长,年复一年永不衰老。她和他有个商定,永远不离开这个氤氲着绿色生命的小屋。
渔网收拾好了,他搭着网提着小桶去捕鱼,她扭着身子在地垄摘来鲜菜准备做饭。藤萝依依,缠绵着对季节的眷恋,紧裹着朴素简陋的乡野小屋。温馨的小绿屋,被生命的颜色涂染,被庄严的灵魂召唤,每天都继续着绿色的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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