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升太爷在族间辈分最大、声望最高，当他倒背着手从街上走过的时候，就连贪玩的孩子们都会毕恭毕敬地闪在一旁，静等他的通过。

       晨升太爷是我见过的第二个穿长袍的男人，尽管长袍因年代久远褪了色，但穿在他身上依旧显得稳重大气。

      父亲和晨升太爷关系很好，他们小时候同在轩黙堂读过私塾、算是同学；成人后共给八路军做过后方，算是同事。晨升太爷钦佩我父亲的孝顺，父亲敬重晨升太爷的担当，所以，他们常常在昏暗的油灯下一聊就半夜。

       晨升太爷每次到我家都唤父亲的大号，他是我记忆中唯一称父亲大号的人；晨升太爷每次对我母亲说话都是垂着眼睑，且不称名号，而是以孙媳妇代称。

       父亲说晨升太爷最男人，三九年，鬼子捅了他三刺刀让他交出村公所的账目，他硬咬着牙一字没说；四七年到天津卫贩大米，一个俊女人生生缠了他两个月，他楞没正眼瞧过她一次。

       晨升太爷成家很早，三十七八就有了孙子，抱着孙子的晨升太爷更显着老道，凡是族间的大事小情都要找他做主。

        有一次三辈儿大伯家闹家言，三辈儿大伯的儿子领着儿子抱着弟弟找晨升太爷评理，晨升太爷望了望眼跟前的小叔大侄，一皱眉头，抬腿就去找三辈儿大伯，见面开口就骂：“可恶的东西，瞧你这份出息，四十大几的人了还给自己添累赘，让孩子们看不起……”三辈儿大伯哭丧着脸嘟哝：“有什么办法？一沾就有……”晨升太爷一个嘴巴抽过去，气呼呼地说：“让你臭显摆！”

       六九年临秋的早上，父亲急惶惶地回到家，还没进屋，就喊着我娘往外赶，仿佛出了大事情。我悄悄地跟在后面，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和母亲是奔着晨升太爷家的胡同去的。

     还没进胡同，我就发现晨升太爷的家门口聚满了男男女女，一股不祥之兆顿时心中升腾。赶紧快步挤进门——晨升太爷规矩的小院里已经满满的乡里乡亲，族间近亲更是拥在屋里。有人在小声啜泣，有人在忙活着收拾杂物。

        我跟着父亲挤进里屋，发现晨升太爷顺着炕沿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双浑浊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房梁。

有人问我父亲，是不是先把寿衣穿上，我父亲摆摆手，小声说抓来的寿衣太小，女眷们正赶着做新的。父亲像是怕晨升太爷等不及，一手按着他的脉搏，一手敷着他的额头，轻声说：“爷们，现在是午上，你上路还早，等等，起码要熬到碌碡下山……”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父亲眼里闪着泪花。

      黄昏的时候，穿好寿衣的晨升太爷被抬上了床，可依旧残喘着一丝气息不肯闭眼，父亲觉着晨升太爷得病突然，必是有话要说，便再低下头问：“有什么话要嘱咐吗？”晨升太爷奇迹般地张开了嘴巴，断断续续地说有话对晨升太奶讲。

        晨升太奶被家人们簇拥着来到床前，擦着泪水俯下腰，静等老伴最后的嘱托。

       晨升太爷眼珠一闪，把目光停在晨升太奶的身上，许久许久才用最后的气力说到：“苦……苦了你，十年没有和你亲近了……”

       说完，在一片惊愕中，晨升太爷永远地淹没在了晨升太奶无声的泪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