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融融
(2013-11-22 19:26:45)
标签:
小说杂谈 |
分类: 短篇小说 |
月光融融(小说)
王文跃
“生了,生了!生了个胖丫头……”
妻子给河南小老板秋桐摘棉花回家,还没有把自行车放稳,就极其开怀地对我说。
我知道妻子说的是秋桐的媳妇小玉生了,便随口问道:“是在镇医院,还是进了城?”
“那来得及去医院……”妻子一边洗着双手,一边得意地说:“我给接的生,秋桐打下手……”妻子满脸骄傲,仿佛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你?”我摇摇头,不相信平时见到一滴血都闭眼的妻子,竟长了胆子为人助产。
“不相信?”妻子见我摇头,便把双手上的水滴在大腿上抹了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描述生产经过:“后半晌,腆着大肚子的小玉突然腰酸的不行,我和秋桐刚把她搀进窝棚,她的下身就见了血……没办法,进医院是万不能了,我就眼一闭、心一横帮小玉把孩子生下来……”
“呀!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孩子生下来,你懂得消毒杀菌吗?”我为妻子的行为有些担忧,唯恐粗莽行事给新生儿带来伤害。
“别忘了,咱家的两个孩子也没进医院……我让秋桐把剪子和线绳之类用锅蒸了……”
听了妻子的回答我舒了一口气,便笑盈盈对妻子说:“善事高于天,我再炒个菜,犒劳与你……”
妻子噗哧一笑,惺起眼睛对我说:“不吃小老板的醋了?”
“哼!吃他的醋,刚扎嫩毛的臭小子?我是疼你——每天长在地里……”
妻子咯咯地笑着接茬说:“秋桐说了,让孩子认我做干亲,你说中不中?”
听到妻子又用上了河南话,我就开玩笑说:“完了!跟我睡了二十几年,没学会一句话,跟着小河南,干了几个月的活就河南味了……”
妻子不吱声,好像思索着什么问题,等我把饭菜端在桌子上,她才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小老板会不会给小玉做饭,月子里的女人才娇贵……”
“哎呀,你就别操心了,小玉不是头一回生孩子,秋桐也不是第一次伺候月子……你还想把小玉挪到咱家坑头上不成?”
没成想我话音没落地,妻子真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我说:“你开车把小玉接家来吧,大洼里风大地潮,落下点毛病是一辈子的大事……”
“你怪我吃醋吗?你关心小河南胜过关心我!”我真地有些不高兴,妻子在家衣食不愁偏要给小河南去打工,闹得人们开我玩笑——“财迷脑袋!”现在又要把小老板的产娘搬到炕头上,这不是疯了吗?
妻子一脸地认真,用一双亮晶晶地眼睛注视着我说:“出门在外不容易,我看到的不是秋桐公母俩的那几朵棉花,而是他们的难!”
妻子的这句话我颇为理解,我提着皮包奔波在外,也是光艳在家里,吃苦在远方。想秋桐这些河南农民拉家带口到冀中承包土地,肯定受了千辛万苦。开春,小龙河里的冰还没完全融化,他们就在冰冷的土地上搭起一顶简易帐篷,开始多半年的辛勤劳作:灌溉、春耕、播种、抠膜、捋裤腿、劈缀枝、掐顶尖、喷农药……经过这一系列的流程才赢得秋季棉花开。
初识秋桐,是在前年的清明前后,本已要签的一纸合同,被几个小混混搅黄了,小混混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在其中掏点豆馅、得些好处。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秋桐来找我出面调停,因为我在村支部干过几年,并且腰包颇鼓,小混混们给了我个面子,让秋桐按时令播了种,秋桐感激,提了一桶果油登门酬谢,我婉言拒绝后,小伙子哭了,拗着不肯离开。妻子见状,一把接过果油,转头对我说:“官还不打送礼的——你就别难为这小伙子了。”
秋桐高兴地走了,我和妻子翻了脸:“没见过果油啊!看这小伙子的穿戴是有钱的人吗?再说了,不是挣钱不易,谁会跑到千里之外,冒这个风险!”妻子不示弱,笑眯眯点着我的鼻子说:“亏你走南闯北,活人让尿憋死!你不收下,小伙子就不踏实……你不会明儿给他送一袋大米去。”
妻子一点拨,还真让我通了窍,于是买了一袋大米钻进了秋桐的窝棚。
窝棚搭在路边的几棵矮树旁,五米来长,三米来宽,外面用一块质地很厚的黑塑料布罩着,四周外培着尺把高的黄土。弯着腰钻进窝棚,眼前是一张厚重破旧的木板床,木板床上堆积着两床还算干净的被褥和一些简单的儿童玩具,木板床的下边是两纸箱还没有开包的农药;翻着眼皮往上望,在用竹弓子和竹竿搭成的骨架上,铺了两层苇薄,罩在外层的黑塑料依稀可见。虽然还是春季,并且太阳已经偏西,可窝棚里却闷得喘不过气来。
也许见有人钻进窝棚,在远处勾膜的两大一小三个人影急匆匆奔过来,可能是小不点走的太慢,前面的大个子稍微等了等,抱起了那个小不点脚步加快。
秋桐认出了我,又把小不点放在地垄里,指了指后面那个箍着红头巾的女人,便笑呵呵出了地头。
“大叔,可把我吓坏了……”
一见面,秋桐就龇着一口雪白的牙齿,捂着胸口对我说。
“把我当成了小混混?”我笑着接茬。
秋桐一边用手拍着后脑勺,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突然,他钻进窝棚,拿出一个干净的空塑料桶,用手擦了擦,放在树荫里,难为情地说:“大叔,坐、坐——”
我坐了下来,眼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在春风中抖动的地膜,似乎听到了小龙河潺潺的流水声,我不禁从心底佩服起眼前这位结实俊朗的小伙子,能把一方生胶地拾掇地如此舒坦,不仅需要把握火候还要肯卖气力的。再拢目细观——地膜下一行行鲜嫩的新绿,正舒展着双臂想要自己撬开白色的束缚,享受春风,此景不正如小龙河泛起的春波吗!
箍红头巾的年轻妇女抱着个浑身上下掉着土渣的小男孩也来到窝棚旁,秋桐红着脸介绍说:“大叔,这是俺媳妇——小玉……”
小玉放下孩子,随手摘下头巾,几分腼腆地叫了一声大叔,便又转身回到田里,用一端绑了铁丝的细杆轻盈且麻利地把地膜划出一个个鸡蛋大小的窟窿,匍匐在地膜下的绿色生命立马抖起精神、挺直了腰板,接受春风的爱抚。
小男孩见母亲在地垄里越走越远,便撒开腿歪歪斜斜地跑了过去,突然,小家伙脚下一绊,一下子栽倒在地膜上,小玉急忙跑过去,把孩子拉起来,又一巴掌拍在孩子的屁股上,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孩子砸倒的嫩苗一棵棵扶起来,那样子很像呵护一个受了伤的婴儿。挨了打的孩子没有哭,而是一脸委屈地转回来,扑到爸爸怀里。
“小家伙多大?”我问。
“两周刚过。”秋桐回答后,又哄着孩子喊我爷爷,孩子认生,使劲地扎在秋桐怀里不敢抬头。
“带着孩子种地行吗?”刚才的那一幕让我禁不住提问。
秋桐脸上掠过一丝苦笑,眼睛望着南方的天空,无可奈何地说:“没有办法……”
我见秋桐不愿意再透露许多,便不再继续问,站起身打开车门,提溜出那一袋大米,说:“这是你婶子的一点心意……”
秋桐没拒绝,只是眼泪汪汪地说:“小龙河边的好人多!”
回到家里,我把秋桐的生活劳动状况向妻子一说,妻子便怜悯起这对年轻夫妇,当我再讲到孩子的故事时,她有些坐立不安了。第二天一清早,就买了许多孩子吃的零食送到了秋桐住的窝棚里,就这样小河南秋桐一家和我们来往了起来。
话说今年春天,秋桐来电话,说刚灌溉的棉花地里生长了一层野菜,问问我妻子可不可以吃。我和妻子也都喜欢这口,于是我们开着车来到了秋桐签种的田地里。
妻子一下车就寻找甜生生喊她奶奶的小东西。秋桐过来说:“俺娘年根底下咽了气,俺怕俺爸孤单,就把孩子留在了他身边……”
我们正说着话,突然听到远处干活的小玉呕吐起来。
妻子数落秋桐粗心,妻子病了也不知道照顾。秋桐憨憨地一笑,使劲地搓着一双大手,红着脸说:“她、她是那个了……”
妻子笑着给了秋桐一巴掌,问:“几个月了?”
秋桐眨巴眨巴眼,低着头说:“三个多月了……”
“三个多月?正是娇气的时候!坏小子不知道疼媳妇,得——明儿我过来帮忙。”
我当时还以为妻子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料第二天就换了行头、下了地。
一天两天我不知声,一晃十来天过去了,妻子丝毫没有罢手的迹象,我有些不耐烦了,等她一迈进家门劈头便问:“你是闲的难受,还是看着秋桐那小子顺眼?”
妻子啪地把脱下来的脏衣服摔在我身上,回敬我:“你也不瞎,没看见我吃的香甜、睡的踏实吗?”
我直直眼,还真才感到妻子的饭量长了许多,可这也不是不顾家的理由,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下达命令,“明儿,不准再下地,好好在家收拾收拾!”
妻子斜了我一眼,拉过枕头倒头便睡,不大工夫就发出了鼾声。
被凉在一边的我好气,伸手掀了她的被子。
“抽风啊!”妻子一骨碌坐起来瞪着眼睛对我喊,“你没怀过孕,不知道把肠子呕出来的滋味……那小玉一天一天地水米不粘牙,还要强撑着下地干活……”
“该!谁叫他们财迷,雇两个人不就得了?”不等妻子再往下说,我就截住她的话。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几天小玉才和我透底,秋桐妈生病捅了个大窟窿,现在种地的钱都是贷的款……你是没看见……”妻子顿了顿,继续说:“他们一天三顿咸菜热水干吧饽饽……小玉还是个双身子……”
妻子的话让我无力再反驳,只能说:“小心身子骨……”
妻子晒黑了、累瘦了,每天回到家絮絮叨叨都是秋桐和小玉的故事,俨然没有小河南就没有生活,就连两个在外地读书的儿女也很少挂在嘴边了。
一天,我刚接完女儿来的电话,妻子就回家了。我望着她疲惫的样子,讥讽道:“秋桐那小子烧了高香,没成想千里之外遇到了活菩萨!”
妻子歪着脑袋,呲牙一笑,说:“你会算卦?小玉也是这么说……”
一句话把我气乐了,点着她的鼻子说:“你少根筋啊?人家是在水傻娘们……”
“去,当我白吃饭啊?水不水的还看不出?今天秋桐和小玉对我说,他们早把我的工时记了帐,等秋天棉花换了钱,加倍给我开支……”
“你应了?”
“不应成吗?小玉都哭了!”
“这回好了,他是小东家你是大伙计——到秋后来个三七分成,秋桐那小子不光着屁股回河南,也只能剩下条裤衩了……”
“我能要他们的工钱吗?我早合计了,如果分文不取他们会心里不安——这样,等棉花开白了,咱选摘个百八十斤弹成棉絮,等着给你娶儿媳用……”
妻子畅想着,那神态好像眼前就是堆雪一般的棉花。
哎!妻子甘心做小河南的小伙计,我也没辙,咱不能因为她拉一把有难的人而和她斗气,那样,甭说妻子就连孩子们也看不起我。
夏收到了,收割机割倒了金灿灿的小麦,寄生在小麦田里的飞蛾找到了新东家——棉田病虫害成了棉农的心病。
那个时节,妻子每天都带着一身刺鼻子的药水味回家,我担心妻子中药害,想着办法阻止她下地。
妻子更执拗,也是费尽了心机往田野里跑。女人啊,原来心野了八头牛也拉不回。
突然有一天,街上嚷嚷有人喷洒农药中毒住院了,这下我沉不住气了,开着车就跑到秋桐的田地里。
艳阳下,一台经过改造的拖拉机正突突突地骑着棉花梗匀速行驶,在拖拉机后面弥漫着白色的水雾,我感到很新奇,觉得这个小发明就是棉农的革命。然而,当打开车门时,一股强烈的气味呛得我没法出气,眼睛也酸辣辣的想流泪滴——这是干活吗?简直是玩命。拖拉机越开越近,我看清了坐在车后边平台上手拿喷枪的女人正是妻子。
火气顶上了我的脑门,甩开臂膀直冲拖拉机奔去。拖拉机熄了火,没等小河南开口,我一下子就薅住他的衣襟把他从车上拉下来:“小河南,你个恶霸地主!你把她真当成了卖给你家的使唤丫头了,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让你媳妇坐在后边喷洒农药……”
秋桐不吱声,一双闪闪的大眼睛里转动着泪花。妻子这时嗵地一声从车上跳下来,一把掠去罩在鼻子上的防毒面具,劈手拉起我的胳膊,径直走进窝棚里。
由于受到强烈阳光的照射,我进入窝棚什么也看不清,隐隐听到小玉虚弱的声音:“好大婶,你跟大叔回家吧……”
我还在疑惑之际妻子又把我拉进秋桐的棉田里,随手拔起一棵秧苗递在我手上:“你看这苗被虫子祸害的——不抓紧打药还有几分收成?”
我瞥了一眼棉花,瞪起眼睛对妻子吼:“小河南是你什么人,就是一朵棉花也不收与你有什么相干?”
妻子一把夺过我手上的棉花秧抽在我身上,口中骂着:“你比小混混还混十分!”
秋桐跑了过来,他一句话也不说,蹲在我和妻子的中间呜咽起来。我从秋桐的哽咽声里,听出了艰难和无奈,便压了压火气问妻子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难呗!你也知道小玉怀孕了,不能喷农药,秋桐就一个人背着小喷雾器来回转,这边的杀死了那边的又成了灾,眼见着蚊子嘴一天天往下掉,小玉着急,晚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哄蛾子,一个脚下不稳栽倒地里,动了胎气……是我让秋桐在河南老乡那里借来了这东西——好赖别让他们赔了本……”
妻子的话让我清楚了这对小夫妻远道稼穑的艰难,我十分后悔刚才对秋桐动粗。我弯下腰拍拍秋桐的肩膀,说:“小伙子,泪水能杀虫吗?这样,我开车,你喷雾,让你大婶回家炒两个菜今天咱俩要喝两盅……”
秋桐更哭了,但这次是抬起头望着我哭,眼神里充满着感激。
我放手了,甘心做起了妻子的后勤,等待着棉田里的彩色花朵变成一片雪白。
电话铃响了,是秋桐的号,我拿起电话,却听不到他的一句话,声桶里只有婴儿羸弱的哭声。
我赶紧放下电话,拉起妻子急匆匆往外走,妻子怔了一下又笑了。此时月光融融,我感觉天下的人儿都对着月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