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青豆

（八十二）

王文跃

    早产儿并没有因为提前降临世间，显现丁点羸弱，在母亲的臂弯里，睁大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朦胧世界，曾经的漆黑一片让小家伙还不适应这明亮天地，他咧开一张小嘴呱呱地啼起来。

    婴儿的哭声最能唤起母亲坚韧的信念，黄英姐抹去眼泪，敞开怀，把乳头塞进儿子嘴里，尽管她很清楚自己还没有放奶，但她不肯让孩子错过品尝初乳的机会，因为她认为初乳里面还残存着丈夫的精血，她要让儿子汲取淳朴善良，她要让儿子吸允到担当。

    爱真可以创造奇迹，龙泉哥在儿子的召唤下闯过了生死关。但他此时也十分清楚自己已经病入膏肓。面对妻子抱过来给他看的儿子，他比谁都渴望生命，他希望儿子在自己的呵护下能一步步成长——姗姗学步、跨入学堂……幻想后的龙泉哥留下的是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让江川更加悉心照料这病榻上的一对夫妇，他要想尽办法延续龙泉哥屈指可数的日子，因为医生已经明确表示，除非奇迹，弥损的肾脏随时可以夺去龙泉哥的生命；他要想尽办法让黄英姐壮实起来，好承受风雨飘摇的生活。这样的日子里，江川最怕静下来，每次静下来，眼前都是黄英姐在家乡饱受哥哥欺辱的形象：刚从山上挑着一担柴草回家，就遭撒酒疯的哥哥的一顿毒打，她捂着脸上的疤痕，蜷缩在屋檐下嘤嘤地哭……江川捂起眼睛，他不愿意看到黄英姐流眼泪的形象，可一放下手，眼前分明又站立着那个双眼充满感激和迷茫的黄英，自己帮助她叛逃了这个家庭，却无法给她指明方向……当在远离家乡的河北——潺潺的小龙河畔，见到自己要寻找的人时，可以说是七分高兴三分失落，即希望黄英姐嫁个好人又希望黄英姐还在漂流……的确，黄英姐嫁了个好人，可为什么老天爷不能让这样的好人厮守一生。江川看得出，黄英姐还对龙泉哥的未来充满着希望，这是幸福过的女人最不愿意放弃的，可现实——江川不愿意想下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黄英姐的希望延续。

    黄英姐抱着儿子出院了。临走，她又把儿子抱给丈夫来看，龙泉哥想侧起身把儿子看个分明，几次努力没有结果，于是伸出嶙峋双手去抚摸儿子的脸颊，小家伙或许是感知了那是父亲的触摸，咧开嘴笑了一下。龙泉哥看到儿子的笑靥，也咧开了嘴，然而却笑得苍然、无奈。他把眼睛转向了妻子，紧紧盯着她许久许久，然后慢慢闭起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带好孩子……”

    盛夏在一片蝉声中变得狂躁起来，三天一刮风，两天一下雨，青豆他们的买卖并没有像田间的禾苗一样在风雨中成长，相反，风雨影响了他们的生意，他们不得不插风雨的空隙趸货卖货，生活的无规律，再加上龙泉哥夫妇住院，使得青豆他们异常忙绿，几个年轻人都明显地消瘦了，钱大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主动地承当了他们的生活。

   黄英姐出了院，也住进了钱大爷的小院，住在青豆他们原来的房间里，那还是钱大爷的注意，“青豆，你们搬东厢房，那儿太热……”小院里飘起了婴儿的啼声。钱大爷食言了，在他的庭院里，不仅有女人来住，还有孩子跑来跑去。但老人高兴，他总是把妞妞抱在怀里逗着她喊爷爷，然而，每次青豆他们从医院回来谈起龙泉哥的病情，老人家就会搂着妞妞叹息。

   龙泉哥终于可以下床慢慢走动了，但就是直不起腰板，他小心地试了几次，腰身就像用绳子抻着一样，无法挺直。他问过大夫，大夫说的含糊其辞似乎隐瞒什么，这更让龙泉哥心生疑虑。一天，他扶着墙去洗手间，在洗手间的墙壁上有一面巴掌大的镜子，不经意的一闪，龙泉哥看到了自己的容颜，形同枯木，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伸出手摸一摸满脸黑茬茬的胡须，感觉到泪水已经把胡须润湿，龙泉哥情不自已，靠在墙上抽泣起来，泪光里晃动的是妻子黄英忙碌的身影，是女儿妞妞蹦来跳去的形象，是新生儿酣睡的样子。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老同学，交个实底，龙泉的病还有多少治愈的几率？”“几乎是零。”“你可是答应过我，要把他医好……”舒老师的声音变了，他的口气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恳求。“舒力，不要激动，今非昔比，现在他已经摘除了一个肾脏，另一个肾脏也处于病态，说不定……”“别说了，告诉我怎样可以延续他的生命！”舒老师万分激动，说话的声音几乎是在喊。“卧床，服药，等待医学发达了换肾……”

   “换肾！”龙泉哥从心底一激灵，背过手来回触摸自己的腰部，单薄的身板，让他感觉自己到处硬邦邦的没有一丝生机。绝望，从来没有的绝望涌向心头，他一步步朝洗手间的窗户走去，扶着窗台，向天空望去，一块黑云正飘向太阳。“乌云遮不住太阳的光辉。”这是当年舒大哥说给龙泉哥听的，那时候龙泉哥感觉这句话很有滋味，很有道理。可现在他觉得这句话荒谬直至，因为毕竟乌云会让天地阴沉起来。龙泉哥想伸出手扯住那片黑云，他渴望太阳的光辉照亮他的家园，温暖他的心底。然而乌云并未遵从龙泉哥的愿望，还是一点点吞噬着太阳的光芒。龙泉哥闭上眼睛，泪水哗啦啦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淌出，“别了，黄英！别了，我的亲人！”龙泉哥默默念着，探出身子准备向楼下翻去。

   “爸爸——”突然耳畔传来女儿妞妞的喊声。一股温情涌遍了龙泉哥的身体。“妞子——”龙泉哥用满腔子的劲头喊着女儿的名字，踉踉跄跄向楼道找去，哪有女儿的影子？分明是自己的幻觉。“龙泉，你个孬种，你有什么权利去死，你对得起你的妻儿吗？对得起关心你的舒大哥吗？对得起为你忙碌的青豆和江川吗？我要活着，可是，将就着残喘生命——我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只有痛苦！会给关心我的人们带来什么？只有操劳！龙泉，你必须选择死，但不是现在，因为你还有事没有做，还有话没有讲，你必须把所有的安排停当，才能选择这条道路。”

   选择了死亡的龙泉哥，感到浑身松松爽爽，他带着微笑重新走进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