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沉思-发表于《婺星》2013年秋季刊(散文)
(2013-12-31 10: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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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沉思
张志攀
大嶂山,一座大自然创立的屏风,我不知道它在几万年几亿年之前就矗立于天地之间。
我,一个匆匆的人间过客,在公元1956年的初冬才被父母与大自然创造。
直至公元2012年,我才有机缘两次来到大嶂山。
大嶂山,我不知道它何时起有了“飞土逐肉”的猎户和开荒耕种的山民,也不知道它何时起才形成了一个像样的村落,使这些猎户和山民,变成了有户口的村民。面对古今沿革和历史沧桑,作为个体的人真是太渺小了,哪怕活上两百岁,其寿命跟自然、历史比,也不过是极为短暂的一瞬。
我第一次到大嶂村是公元2012年1月27日(农历壬辰年正月初五)。这是应老同学——大嶂人余晴川所邀而去的。那天春寒料峭,时阴时雨。吃中饭前,我爬坡下岭地把地无三尺平的大嶂村审视了一番,不仅见炊烟袅袅,山云飘飘,还闻鸡鸣声声,涧水潺潺。此外,更有一个特殊发现:不仅村边上有许多坟墓,就连村子当中,即村民的房屋与房屋之间也夹杂着几处老坟。这使我想到,村民的宅基地在不断延伸、不断加数,大嶂村的规模在不断扩大,不断发展。
中饭后,我在友人余晴川、黄赛玉、夏宋亭的陪伴下登山越岭去观看位于大嶂村后山峡谷里的一座道观。开始爬山时,就看到村边依山而建、沿岭伸排、高低错落的一大群坟墓:有用水泥造的寸草未生的新坟,也有用砖砌并爬满藤蔓的老坟;有坐靠在山脊上的椅子坟,也有快要沉没的平坟;有豪华的坟,也有普通的坟。座座坟墓都安息着大嶂山人的祖先和前辈。这些坟墓在春雨中显得冷落,在春阴中显得萧条。正月头,子孙们在吃新年酒的觥筹交错中,在放鞭炮分红包的欢声笑语中,可曾想到祖辈生存的劳苦和泪水?可曾想到先人生养我们的艰辛和汗滴?
第二次到大嶂村是公历2012年8月12日(农历壬辰年六月廿五)。此时正值暑假,我在报人余晴川的引领下再次到了大嶂村。一进村,就看到一片夏日的生机:地里的番薯和芋艿正在孕育,藤藤叶叶都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瓜棚上的南瓜和菠楞瓜已趋成熟,青青黄黄的瓜叶都在诉说着它们现有的和曾有的强盛活力;蝴蝶在草丛间扇翅起舞,蜻蜓在柴蓬头点枝回飞。烈日下,挥汗如雨的民工们正在奋力地为雇主施工建房,一幢幢倚山楼在节节拔高。我在想,快乐的房主们是否意识到:天地是主人是客,屋宕只是歇脚亭;可爱的蝴蝶和蜻蜓会不会也像人一样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短暂;正充满生机活力的番薯、芋艿、南瓜、菠楞瓜会不会也有思想,意识到自己的命运结局。
我再一次来到大嶂村那一片依山沿岭而建的墓地,又见坟丘累累,青山“白椅”。我端详着每一座坟墓:凡是椅子坟,其坟柱上大多刻有对联,对联有七言的:“同穴同居生死伴,合心合意冥间情”、“千秋祖德源流远,万代孙贤世泽长”、“龙盘青山千古秀,虎踞佳域万代昌”……也有五言的:“吉人占吉地,名士得名山”、“福山千载秀,寿地万年春”……这些对联都表达着子孙们对先人的歌颂,都寄托着墓主后人的深深哀思。凡是普通一些的平坟,有的爬满野薜荔,有的沉沦于荒草,有的砖壁已斑斑驳驳,有的一角已塌陷下去。再看每座坟的坟坛:有的摆着褪色的花圈,有的留有香烛的余烬,有的散落着已干的牛粪,有的断续着褪下的蛇壳。这种种景状,是长眠于坟底的逝者所不知道的。
我拔了几蓬草作为坐垫,在一座大坟的坟手上坐下。此时,我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生命哲学家”,竟然思考起生命与死亡的问题来。首先在我脑子里蹦出来的是西方的一个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对于这样一个生命的终极问题,也许每一个幽室冥府中的长眠者都会知道答案,但他们已经永远不会开口告诉我们了;也许他们生前连想都没有想过,死后更不会思考了。我猜想,他们死后到底有没有魂灵呢?他们到底还能不能看到、听到、想到人间的一切人和事呢?如果说他们同生前一样能看到、听到、想到一切人情世事,那他们为什么不显灵出力去帮助一下那些生计艰难的儿孙?为什么不传言送话到人间来安慰一下那些创业失败的亲人的受伤心灵?如果说墓里的安息者根本看不到、听不到、想不到世间的人和事,那人们为什么在清明或冬至到墓地坟前向他们烧香点烛、供食筛酒、念念有词、殷殷倾诉、祈祷保佑?人们显然觉得阴间墓底的安息者还能看、能听、能想并还有能力保佑活着的亲人。
平时,我常常想到死亡问题。一想到死亡,我心中就会有永久不能弥合的创伤。在阳光四射的早晨,在朋友欢聚的场合,我偶尔也会想到死亡,但想得比较肤浅,也感不到那么恐怖和悲哀。而在黑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入睡之前闭着眼睛想到死亡想得最多——人怎么会死呢?人为什么会死呢?人闷在棺材里难过吗?被火化时痛苦吗?长卧在坟墓里寂寞吗?我一死这个世界不就永远没有我了吗?人死如灯灭,人殁似花谢,大千世界里的一切的一切都看不到、听不到、享受不到了,我的一生,都全部变成空无了,我一辈子努力的结果,都全部毁灭了,什么“春日春山春水流,春田春草放春牛,春花开在春园内,春鸟飞歇春树头”的美景,我都看不到了;什么“鸟舌弄簧,泉鸣似琴”的美声我都听不到了;什么“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的意境,我都享受不到了。再说死亡之前的弥留之际,我也许还会遭受病痛的巨大折磨,也许还会遭受大小便失禁的无比尴尬,也许还会遭受有口不能言、有耳不能听的百般无奈,也许还会遭受“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极度冷落……总之,垂死时的状况一定是非常难受的。我曾听说我的一位远房长辈请木匠制作棺材时伤心地哭了好几天,那一定是真的。想到这里,一种无比的恐惧和沮丧会涌上心头,并扰得我彻夜难眠。今天此刻,我坐在大嶂山墓地的坟手上,又不由自主地重复起这种心理意识,不禁悲从中来。
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怪不得释迦牟尼不要做王子,而要到菩提树下静悟人生,因为他被所看到的生之艰难、老之可怜、病之痛苦、死之悲惨深深触动了。怪不得旷世奇才李叔同在39岁就决然出家了,因为他早就意识到死亡是每个生命个体的必然归宿,是生命个体存在的最本质的规定。所以他要抛却尘世的一切,遁入空门,既执着佛典,又云游四方,其目的是想追寻生命的本源、万物的本源、宇宙的本源,探求人生终极问题的答案。现代人,大多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哪有时间静下心来思考死亡。白云在青空抖动,人们在都市奔忙。潮水在瓯江涨落,瓯江两岸的生民忙碌得无暇顾及大自然把每个人都判了死刑缓期执行。
人生易老更易死,人的生命是何等脆弱!正常死亡是简单的,那就是寿终正寝,或自然老死逝于医院。而非正常死亡的情形却有方方面面,其可能性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父母含辛茹苦把我们养育成人多不容易,而一场飞灾横祸却会很容易导致我们非正常死亡。当你从田埂上走过,开山放岩炮的乱石可能会使你殒命;当你在溪流中的丁坝上跨行,爆发的山洪可能会使你丧生;当你坐着旅游大巴远赴异地,山间的突然塌方可能导致你殁身于山道;当你乘着民航客机飞奔异国,万米高空的强大气流可能导致你粉身碎骨;当你见义勇为挺身而出时,歹徒的凶器可能导致你重伤致命;当你与邻居发生口角并发展到动手程度时,对方的拳脚有可能导致你吐血身亡;当你星夜里扛着锄头去汇派田水时,一脚踩空可能导致你命丧黄泉;当你在海港中捕捞作业时,忽起的风浪可能导致你葬身鱼腹……人生真是太无常了!意外的危险和死亡无时无处不在。我们祈祷自己和他人一生平安,也只是希望一生中不要发生意外灾祸和非正常死亡,但仍然无法阻止人生的自然老去和正常辞世。
我虽然常常想到了死亡,但我始终不愿意死亡!也不甘心死亡!或者说,正因为我不愿意死亡,不甘心死亡,所以会常常想到死亡。一想到死亡,我心中就充满焦虑和伤感。你想,活着居住在明亮宽敞的人间阳屋,游走于广袤无垠的大千世界,多么温暖,多么舒畅。死了,住在暗无天日的阴飔地府,躺在狭小逼仄的坟间墓底,多么憋闷,多么凄寒。看不到了——春有百草乱萋萋,夏有荷花盘藕池,秋有香菊香芬酒,冬有腊梅伴雪飞;听不到了——春山鸟语,夏夜蝉鸣,秋涧琴泉,冬雨敲窗;享受不到了——曾孙玄孙裔孙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坐在“上横头”笑饮喜酒。古人云,游遍千山万水不及读书好,尝尽山珍海味无如菜根香。一死亡,我有那么多好书怎么办?如何再享读?我即使想再啃啃菜根,想再读读《菜根谭》,也绝不可能了。总之,山川风物,人间美景,后世盛事,男欢女爱,赏书品画……都与我无关了!想到此,一种天大的悲观和沮丧又一次向我袭来。
我最佩服的生命哲学家是黑格尔的同学——德国叔本华。他对人生做了全面而深入的考察思索后,也被悲哀和失望深深地袭击,于是他创立了悲观主义生命哲学。他的思想很可爱,他讲的话很本真,一百次、一千次地引起了我的共鸣。
这时,远处飞来一只鸟儿掠过了我的头顶,“吱”“吱”“吱”地鸣叫了几声,便冲到一棵坟树的枝头停歇下来。我恼怒它惊扰了我的思考,于是我捡起一块小石头想要飞砸过去。当我挥手的一刹那,脑海中蓦地涌上弘一大师所弘扬的那首白居易的惜生诗:“莫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乐天居士这么仁慈,弘一上人这么悲悯,我还有什么理由为了自己的生命思考而去伤害另一条生命,为了自己的死亡思考而去导致另一生灵的死亡?
我坐回到坟手上继续我的思考。我想,衰老和死亡之于富人与贫者、达人与穷士、贵人与平民、胜者与败者、帅哥与矬子、靓妹与丑女会区别对待吗?它们会照顾前者而亏待后者吗?翻开几千年的历史,回想自己几十年的阅历,对比当今流行的民谣,我发现,我的结论同先人的结论、民众的结论是一样的。我的结论曾表达在三年前写的四句歌赋中:
成兮败兮,推进烧尸炉火熊熊一律成骨灰。
先人的结论是:人生如风灯草露,富贵如闪电浮沤(古语);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似草上霜(李叔同);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李白);王侯寒士同一穴,将相平民共一丘(古谚)。所有人的生命都那么短暂,死亡对谁都是一样啊!日月如流催甲子,郎君又成白头翁(古谚);公道人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杜牧);莫道少年头不白,君看潘岳(潘岳,即潘安,晋代美男子)几茎霜(许浑)。你看看,衰老对每个人也都如此公平,这白发霜茎,连王公大臣的头顶也同样要播撒,连美男帅哥的两鬓也同样要栽插。正因为死亡和衰老对人的公平和无情,所以《三国演义》一开篇便云:“是非成败转头空。”先人对生命的悲剧意识是多么深刻啊!
我的结论不仅与先人的一样,也与当今流传的几首民间歌谣的主题思想一样。这些歌谣都是民众的创造,可称为当代国风。其中有两首最典型。其一是:一岁闪亮登场,十岁天天向上,二十岁充满理想,三十岁互有对象,四十岁好胜争强,五十岁事业辉煌,六十岁退休还乡,七十岁搓搓麻将,八十岁晒晒太阳,九十岁躺躺床上,一百岁挂挂墙上。其二是:什么正科副科,到最后都成草木一棵;什么正处副处,到最后都是落到一处;什么正局副局,到最后都是一样结局;什么正部副部,到最后都落到同样地步……哎哟,人生的自然结果原来就是这样!
正因为生命短暂,人人迟早会死亡这一铁的规律和事实,所以不同的人会据此演绎出不同的人生。君子要立德立功立言,目的是做到三不朽。因为他们想到人生短促,死后速朽,故而追求功业、思想、精神和芳名的长存。作家、艺术家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要创作出不朽之作,因为他们想到:光阴如离弦之箭,生命似白驹过隙,与其虚度一生,不如做出硕果以飨后人,从而成就自己,名垂青史。英雄们保家卫国,洒血疆场,他们也想到:人终有一死,与其老死于床箦,还不如建功立业,浴血奋战而阵亡。及时行乐,骄奢淫逸的人,其指导思想是——我只此一生,并无来世,生前要尽情享受、潇洒,死后,金银万两会成无用之物,高富帅和白富美也会变为无肉骷髅。损人利己、杀人越货而犯了弥天大罪的死刑犯,他们在网难逃,被押向刑场之时,也会无可奈何地想——人生早迟有一死,一下毙命总比活着受罪好,短时享乐总比长期受苦好。我们可以不同意罪人的这种想法,但我们仍然剥夺不了他们对生与死的思考。“人固有一死”这一规律和事实实在是太严峻了!
人如何做到对死亡想得开,并坦然地接受死亡呢?对此,我实在没有什么思想良方和心理良药。连麻疯丐儿都不愿过烂树桥,还有谁不爱生惜生?还有谁甘心情愿地接受死亡?说自己甘心情愿,那一定是出于万般无奈。清人金圣叹对此有良方良药吗?也没有。他也感到无可奈何从而悲观失望。他说:“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他还说:“细思我今日之如是无奈,彼古之人独(独:难道)不曾先我而如是无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之立之者,不可以数计矣。夫古之人之坐于斯,立于斯,必犹如我之今日也。而今日已徒(徒:只)见有我,不见古人。彼古人之在时,岂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无奈,故遂不复言之也。此真不得不致憾于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当代著名作家兼哲学学者周国平先生对金圣叹的无奈之言深有同感,他说:“今日我读到这些文字,金圣叹作古已久。我为他当时的无奈叹息,正如他为古人昔时的无奈叹息;而毋须太久,又有谁将为我今日的无奈叹息?无奈,只有无奈,真是夫复何言!”周氏对生命和死亡有过深入的思考。他认为,思考死,有意义,但是很徒劳;思考死,很徒劳,但是很有意义。
我把问题拿去问孔子。这位孔圣人竟然说 “未知生,焉知死”。他要回避谈死亡问题,只是劝我们负起生命责任,把生存注意力集中于对现实的生命之乐的体验,集中于对生命的现实社会价值的追求。有人反诘孔老夫子:对于死亡这样一个生命的最本质规定,这样一个影响生命至深至切的问题都不去讨论,不去搞清楚,难道真的也可以完全懂得生吗?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恰恰与孔子相反,他创立了深刻的生命哲学理论,其认识基础就是“未知死,焉知生”。孔子没有给我们答案。
我又把问题拿去问庄子。庄子似乎轻松地解答了这一问题。《庄子》一书中有六处写到作者庄子对死亡的态度。庄子以讲故事的方式安排了“骷髅说话”、“庄子妻死”、“庄子将死”、“老子死”、“四友谈生死”、“三友谈生死”等寓言,表达了自己对死亡坦然接受的乐观态度和顺其自然的甘愿心情,同时他也想以此开导和安慰普天下人们的死亡恐惧心理。我读《庄子》是有疑问的:庄周先生对死亡真的想得开吗?他对死亡真的坦然接受吗?他生活在兵连祸结、生活资料极度匮乏的战国时期,会不会感到生不如死?他会不会因为“人固有一死”的铁律而无可奈何,从而故作轻松、故作潇洒、故作乐观?凭着我现在的思想境界和人生修养至少还不能彻底理解并完全接受庄子的死亡观。我承认我的脆弱和浅薄。
我还要问问东晋的陶渊明。陶老夫子也早已悟到:人生,唯有死亡的归宿亘古不变,死后便一切寂灭。既然如此,他想,何必还要留恋官场,委屈自己去向督邮之类的上级奉承应酬?何不去做一个人格独立、精神自由的人?于是他摘了乌纱,挂了官印,连夜逃离彭泽县衙,经过“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水路,到家后便过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啸南窗以寄傲”,“乐琴书以消忧”的生活。他常预想自己死亡后的凄清和悲凉。临终前两个月,他给自己写了《挽歌诗》,自己哀悼自己,令人读了扼腕悲叹。《挽歌诗》云: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嶣峣:音jiāo yáo,突兀义)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幽室:坟墓。朝:天亮)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明显是陶老夫子对死亡来临的无可奈何而故作平静、故作轻松嘛!他的生命悲剧意识太深切了!我是深爱陶老夫子及其诗歌的,我理解,他对死亡想得开并坦然接受的态度,实在是出于他对“人固有一死”的万般无奈。
问过东方的哲人金圣叹、孔夫子、庄子、陶渊明之后,我又要去问问西方的哲人。
西方哲人讲了一大堆理由来开导、安慰人们,可是我对死亡还是想不开,甚至认为他们的理由没有说服力。
伊壁鸠鲁认为,我们死后不复存在,不能感觉到痛苦,所以死不可怕。他说:“死与我们无关。因为当身体分解成其构成元素时,它就没有感觉,而对其没有感觉的东西与我们无关。”“我们活着时,死尚未来临;死来临时,我们已经不在。因而死与生者和死者都无关。”卢克莱修也说:“对于那不再存在的人,痛苦也全不存在。”这二人所说的理由成立吗?中国哲人周国平显然不同意他们的观点,他批驳说:“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条理由更缺乏说服力的了。死的可怕,恰恰在于死后的虚无,在于我们将不复存在。与这种永远的寂灭相比,感觉到痛苦岂非一种幸福?这两位古代唯物论者实在太唯物了,他们对于自我寂灭的荒谬性显然没有丝毫概念,所以才会把我们无法接受死亡的根本原因当做劝说我们接受死亡的有力理由。”
苏格拉底认为,大自然把每个人都判了死刑。既然如此,所以斯多噶派主张:顺从自然,服从命运,心甘情愿的接受死亡。乌纳诺很反对这一主张,他说:“我不愿意死。不,我既不愿意死,也不愿意愿意死。我要求这个‘我’,这个能使我感觉到我活着的可怜的‘我’,能活下去。”我也绝不同意斯多噶派的主张,我不愿意甘心情愿的接受死亡!
卢克莱修劝我们,在我们之前的许多伟人都死了,我们有什么可委屈的?奥勒留也说,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要死,死是普遍存在的。他们二人想安慰人们的理由有二:一、死亡对谁来说都是公正的;二、死亡并不孤单,古往今来的全世界都与你为伴。这理由有说服力吗?周国平批驳说:“死总是自己的事,世上有多少自我,就有多少独一无二的死,不存在一个一切人共有的死。死后的所谓虚无之境也无非是这一个独特的自我的绝对毁灭,并无一个人人共赴的归宿。”他还说:“迄今为止的劝说似乎都无效,我仍然不承认死是一件合理的事。”我完全赞同周氏的思辨和观点。
有的西哲还劝我们,不必如此看重自我,自我是一个偶然的表象,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幻相。他们认为:自我出生之前那些永恒的岁月是我所不存在、不知道的,我死后的那些永恒的时间里也是我不存在、不知道的。其意思是说,你本来就不存在的,现在叫你重新不存在,有什么遗憾的呢?这是明显地劝我们甘心情愿的接受死亡。金圣叹绝不接受这一理由。他要责问天地:“既已生我,便应永在;脱不能尔(脱不能尔:如果不能这样),便应勿生。如之何本无有我……无端而忽然生我;无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无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金圣叹,本姓张,他的话叫圣人都感叹。我赞赏这位同姓先人的狂傲奇气,我佩服这位同姓先人的学问才情,我认同这位同姓先人的大胆责问。
我盘腿坐在坟手上,沉入深深的思索,已忘了骄阳的炎热,已忘了时间的推移,也感不到饥饿的来临。
突然,几声“咳” “咳”的赶牛吆喝将我惊醒,只见一个赶牛细儿挥着竹簛赶着牛从我身边的坟坛走过。这牧童满脸的纯真和稚气,怯生生地看着我。当老牛走出坟坛时,他又翻身骑到牛背上去,用手中的叶笛吹出一些不规则的声音。我太善感了,忽然想起宋人黄庭坚的一首《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我又联想到:泉水在山清,泉水出山浊。好样的,山间少年,纯美无比!
骑牛的牧童远去之后,我面对这片向阳的墓地继续思考。想到坟墓中的长眠着,我庆幸自己还活在人间,我庆幸自己还能思想。我想起帕斯卡尔的话:“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考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对此,能思想的我似乎感到无比自豪。可是,又马上有一种深深的焦虑感和创伤感掠过心灵:数十年后我也不存在了,也会像这里的长眠者一样永寂于茔墓之中,今日的我根本不知道将来我的茔墓在哪里,我会不会也拥有像这里一样—— 一方朝阳的青山故土?清明和冬至,会不会有人给我扫墓培土烧银纸?我的坟手上会不会也有人坐下来思考生命与死亡?
我思如泉涌,想了好多好多…… 一勺水便是四海水,千江月总是一轮月。我相信,我的想法便是普天下大多数人的想法;千万人的心理,大多总是我的心理。
快到中午了,我一边揩汗,一边又在重复地审视自己,并用右手轻拍着自己的面颔,再一次自问:“我到底是谁?我到底从哪里来?我到底会到哪里去?”
“你是张志攀,号永乐山人、楠江逋客,是不是?你从永嘉来,将到金华去,对不对?”——这是晴川的声音。不知何时起,幽默的晴川已立在我背后。他催促说:“吃饭是硬道理,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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