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戏为六绝句》谈杜甫的文学史观
(2012-03-23 11: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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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戏为六绝句》谈杜甫的文学史观
杜甫生活的时代,是我国诗歌尤其是格律诗达到全盛的时代,作为一代宗师而被后人频频效法的“诗圣”杜甫,能够创作出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为后人所推崇,能够“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元稹《杜工部墓系铭》),“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新唐书·本传》),这与其系统的文学史观是分不开的。杜甫不仅创作上成就斐然,而且理论上建树颇丰,对现在也有许多启发。杜甫的文学史观主要表现在《戏为六绝句》上。
论诗绝句,是杜甫的首创。《戏为六绝句》是针对当时文坛风气有感而发的。当时,陈子昂声讨六朝文风的颓靡浮艳,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彩丽竞繁,兴寄都绝。”(《与东方左史纠修竹篇序》)李白则批评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全盘否定六朝文学,时人甚至否定屈宋以来的文学,只承认六经、孔孟之文。他们称:“杨(炯)好用古人姓名,谓之‘点鬼簿’;骆(宾王)好用数对,谓之‘算博士’。”(《玉泉子》)评论庾信“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周书·王褒庾信传论》)这样,当时就形成了所谓“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元稹《杜工部墓系铭》)的偏激风气。杜甫根据时人对六朝文风的看法,正确地认识到唐文学是在六朝文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从而提出了一套自己一生奉行的诗歌理论主张。下面就《戏为六绝句》谈谈这方面的看法。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这是论庾信的。庾信早年之作,讲究句式、音律、辞句,确实不免有轻艳之讥,但却以“清新”见长(杜甫《春日忆李白》)。特别是晚年因写亡国之情和羁旅之苦,诗风一转为笔意纵横、气势凌云,风格显得苍凉雄健,正所谓“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咏怀古迹》),怎能轻易论议呢?时人不加区别,不用发展的眼光全面地看待人,妄加嗤点,确实非持平之论。杜甫的意思是说,议论古人当识其全体,不应偏颇,不应只看到某一方面而抛弃另一方面,应全面地看待人,客观地评价人,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杨王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这是论“初唐四杰”(杨炯、王勃、卢照邻、骆宾王)的。“初唐四杰”虽未脱尽六朝之余气,但是主观上力图摆脱齐梁华靡文风羁绊,用较清丽的语言反映当时现实生活中有意义的课题,扩大题材,写有音乐美的和谐清丽的歌行体诗歌,显得有文采也有风骨,成绩突出,起到了承先启后的作用,首倡不同六朝浮靡文风的唐代诗风,功绩不可磨灭。“当时体”说明文贵适时,应有独创,这远胜于剽窃摹拟古诗的文人。今人哂笑“四子”,“曾不知尔曹身名俱灭,而四子之文不废,如江河万古长流”。(史炳《杜诗琐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这是承接上一章继续评论“初唐四杰”的。“初唐四杰”之作,虽不像汉魏那样近乎《风》《骚》,但作家成就有大小,各有特色,互不相掩,“四子”之文,驾驭华美绚丽的词藻如驾驭骏马般神情飞逸,“历块过都”,尔等哂笑“四杰”身名俱灭,岂能与之相比。“初唐四杰”不愧为时代的先驱,他们的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上述三首诗,表面上是评论庾信、“初唐四杰”的,实际上表达了杜甫的文学史观。首先,杜甫崇尚雄健壮美、有阳刚之气的诗作。其次,他能全面地联系地看问题,评论作家观全人,不离当时特点的历史条件。第三,他能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而不割断历史。实际上,杜甫并不鄙视六朝作家,他非常了解六朝作家的风格,如“颇学阴(铿)何(逊苦用心)”(《春日忆李白》),“谢朓每篇堪讽诵”(《寄岑嘉州》),推崇庾信等。杜甫很注意学习六朝作品,对“初唐四杰”的推崇实际上是借此表达对六朝文学形式美的肯定。这三首诗有的放矢,以六朝文风和时人评论为中心,为下面作者提出自己的文学创作宗旨打好了基础。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这就是由上面论古人而后感慨今人的。今人动不动指责庾信“四杰”,然其才能终究难以跨越庾信“四杰”。当今的作品不过藻绘绮丽而已,如“翡翠兰苕”般文采鲜妍而已,未能如“鲸鱼碧海”般雄浑豪放,汪洋恣肆,怎能随意贬低庾信的“凌云健笔”和“四杰”“历块过都”的气势呢?显然,杜甫反对只追形式、不重内容的颓靡文风,他推崇雄健豪壮的阳刚之美,但绝不发对追求形式美。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丽词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这是杜甫自述作诗的主张的。诗是语言艺术,清丽词句自不可废,古人今人都有佳作,均可观摩。虽不能“务华去实”,但走向“好古遗今”的道路未免走上了极端。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兼蓄众长,以风雅为正统,追攀屈宋。若只追求藻绘华丽,实不免步齐梁后尘。有人说杜诗起源于小雅,特别是变雅。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一点端倪,杜甫是把《诗经》、《楚辞》作为楷模的,这是因为风雅有真实反映现实生活的优良传统,又能抒发自然感情,换句话说,既有现实主义基础,又有浪漫主义痕迹。他说 “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宗武生日》),正是这种倾向的印证。他推崇陈子昂“名与日月悬”是因为他“有才继骚雅”(《陈拾遗故宅》),他说“李陵苏武是吾师”(《解闷》)是因为“汉魏近风骚”,他说“诗堪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是因为“文章曹植波澜阔”(《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诗》),他还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是吾师”(《咏怀古迹》)。杜甫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他真实地反映社会现实,更重要的在于他不厚古薄今,而是抱着兼收并蓄的态度,重视诗歌内容,也重视诗歌形式,真正做到了思想性与艺术性的高度统一。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轻益多师是汝师。
这也是杜甫自述作诗主旨的。杜甫反对“递相祖述”不知变通。杜甫力亲风雅,把背离风雅传统的齐梁形式主义诗歌称之为“伪体”。“别裁伪体”就是主张对背离风雅传统的齐梁形式主义诗歌应“区别而裁取之”,这样才能眼界宽、见识广。能“转益为师”,则少了门户之见。学习不同的创作方法,借鉴不同的风格流派,才能创出自己的风格。如何继承古代文化遗产,杜甫不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创作实践上都是后人学习的典范。他告诫儿子要“熟读《文选》理”(《宗武生日》),他肯定沈、宋的诗律,说“前辈沸腾入,余波绮丽为”(《偶题》),不像李白那样全盘否定。他称赞李白“飘然思不群”(《解闷》),称赞王维“最传秀句寰区满”(《解闷》),称赞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杜甫对风骚的比兴体制、建安的风骨、颜谢的工于描摹、齐梁的文采绮丽等都能兼收并蓄,熔古铸今,从而创造出自己的沈郁顿挫的风格,用完美的形式表现了充实的内容。
后三首诗一气呵成,全面阐述了杜甫作诗的宗旨,在前三首诗评论作家、提出问题的基础上,更加充分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文学态度和文学史观。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总结出杜甫的文学史观。
第一,先质后文,踵事增华。这与杜甫力亲风骚、以清词丽句为邻、转益多师是相辅相成的。
第二,后人总是在继承兼取前人成就的基础上才进行创作的。这种不割断历史、不全盘否定的文学史观值得我们深思。
第三,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历史特点,不同作家的作品有不同的个性风格,继承评价他们,不能厚古薄今,不能扬此抑彼,而要深入挖掘各个时代的文学所独具的价值,区别对待具体作家特有的贡献,不能固守门户之短见,随意褒贬,甚至一棍子打死,抱住老祖宗的大腿,拖进死胡同里去。(1987年上大学时的实习论文,搬家时发现,上面还有老师的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