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我爷和他的时代

葬礼

 

    内蒙古，乌兰浩特。飞机缓缓降落。

    这里的天空永远是那么蓝。这是我热爱的土地。然而此次，我却心情压抑。就在两天前，老叔打电话说，我爷快不行了。

    出租车沿着山间的公路向老家行驶。这条公路一直通往阿尔山。1932年，我爷14岁，他迫于生计在阿尔山为日本人修铁路。当年修建的火车站现在还在。它精巧而古朴，让人不禁驻足欣赏。而当我看到这个车站，却不禁想到我爷昔日瘦弱的身躯在尘土飞扬的工地挥汗如雨的画面。

    我家是镶白旗满族，清朝初期曾随吴三桂大军进驻云南，后来康熙削三番，家族又回迁到满洲在今天的辽宁岫岩县定居。大概20年代末期，因为当地土地贫瘠，太爷带着家人又迁到乌兰浩特。清朝和民国年间的人口大迁徙无非两种原因，军事占领与人民谋生，我们这个底层家庭也被强大的历史洪流随意席卷。

 

http://s2/middle/6cd83fc7hb93fa4c60931&690

    阿尔山火车站

    出租车接近市区，我迫不及待想看到病榻上的爷爷。电话打给老叔，却听到噩耗。我爷已经在凌晨去世。我和爸并没有马上陷入悲恸。只是愣愣的，似乎不敢相信。我们反复地叨念，“还是晚了，没有看到……”

    我爷在娶我奶之前曾经有一个妻子。关于她我所知不多，只知道她短暂一生的结局。1945年8月，苏联对日宣战。一天，我爷看到天上先来了一架苏军飞机，转了一圈后4架飞机接踵而来，开始投下颗颗炸弹。老百姓们纷纷逃难，我爷也带着家人躲在郊区的高粱地里。八月的乌兰浩特夜晚已经很凉，当时还下着没完没了的秋雨，一家人在荒郊野地待了两个星期，回来不久那个奶奶和他们唯一的孩子就死去了。在我们家族的墓地里，有一个小一些的坟冢，就是那个奶奶的，每次家人烧纸，总不忘给她也烧一些。她年轻时大概也活泼能干，倍受父母珍爱，在那样一个年代匆匆逝去了，如一个蒲公英卑微地飘零。

    这个小城只有一个殡仪馆，是所有当地人的最后一站。人们生前极力追求居住改善，死后告别之所却极其简陋，毫无威严之感。然而，当我们知道就要在此看到死去的我爷，这样一个地方，也足够唤醒我们内心隐藏的巨大悲伤。

穿过重重的亲友，我和爸嚎啕大哭地跪倒在我爷灵前。

    爷表情安详，一如生前。他是个极其平和的人，有着他那个年代特有的宽厚和宽容。每年回家，我最喜欢坐在他的床头，看他拿起老照片，讲起年轻时发生的事。尽管很多故事他已经讲过好多遍。

    第一个奶奶死后总有人来我爷这里说媒。爷那时候只有一个条件，人要好，要能伺候老人。后来有两个条件比较好的，一个是个大姑娘，一个是我奶。我奶之前结过婚，丈夫参加了国民党军，打仗死了，于是我奶就扑奔她哥，从营口鲅鱼圈千里迢迢来到乌兰浩特。

    我爷选中了我奶，他说结过婚的人，知道日子艰辛，能孝顺老人。媒人后来带着我奶，来到我爷窗前看，她看到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就知道她后半生的幸福来了。

    结婚后我奶先后生了6个孩子，3男3女。他们夫妻两个中，我爷主外，人好、勤快；我奶主内，热心肠、会办事。虽然那些年世事艰难，却也把一大家人顺顺利利的养大、成家、立业。

    我脑海里仅存的有关我奶的回忆已经是她重病在床。我还记得有人要给她吃苹果罐头，她却指了指我，让人递给我这个在旁边垂涎的小孙子。我奶于1980年因胃癌去世，据说是因为卖冰棍儿常吃凉饭，日积月累所致。

 

http://s13/middle/6cd83fc7hb93faaa3f5dc&690

约1955年 我爷一家人

    作为长孙，在随后的两天里，我为我爷守灵。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死去的人。即使深夜与他独处的时候我也没有任何的恐惧。有那么一些时刻，我觉得我爷只是睡着了。七岁左右的时候，我住在我爷那里。有一阵子，电视放《西游记》，我深夜常常被梦魇，受惊之时我就会挪动到熟睡的爷身边，听他呼噜声，感受他的体温，于是就又会心安的进入梦乡。是啊，时间就像回去了。

    我爷终年95岁，据说算是喜丧。陆续来访的亲朋好友总是以此劝慰。老家有个规矩，给高寿的逝者供奉的食品（贡果）能给生者带来好运气。于是爷的贡果总是被一抢而光。也因此，这两天这个房间少了几分悲伤。人类有时候真是很有趣，同样是葬礼，也会被分级，喜丧和其他。

    在这样的氛围里，我有时与大姑闲聊。看着外屋有时相互开玩笑的客人，我问：“你说人这一生为什么？”大姑这两天伤心过度，不能自已，眼睛已经哭到红肿。听到这个问题，她也一时语塞。

    我想，其实人生意义这件事，从来没有统一答案。只是人人都有欲望，有理想，你若自我定义这个终点并且始终追逐，这难道不是实现人生的意义么？

    爷爷从小家境贫苦，天资聪慧，三个月上完了小学三年的课程，后来他的大侄子得到机会出国深造，回国后想要将他带到哈尔滨发展。他因为他的母亲体弱拒绝了这个机会。我奶死后，老叔年轻，他又为了帮助儿子的生活没有再去续弦。往后，又开始照看孙女、孙子，逐渐变老，人约黄昏。他始终为亲人而活，希望家族人人安康，人丁兴旺。

    出殡那一天，大姑几乎痛哭失控。她嚎啕大哭着说：“爸我还没伺候够你，还没伺候够你啊……”后来她哽咽着对我说：“你问我人生为什么，我觉得就是活着啊，活着就是意义。”

    在我爷火花前的那一刻，我得以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抚摸了一下他冰凉的手，看他缓缓推入火化炉。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离去了，最终化为一捧尘土，他带走的有百年的记忆和一代人的希冀与痛苦。

    爷爷生前曾经给我讲过一件事情。

    在他的父亲下葬前，算命先生问我爷和他大哥一个问题：“你们后代的香火将来自这里，你们说说对他们有什么念想（“念想”意思是期望）？”

    我爷的大哥说：“我希望后代家财万贯。”

    我爷则对参加葬礼的大家说：“家财万贯也不如人顶对（“顶对”意思是有能力，独当一面），我希望我的后代个个顶对！”

    算命先生听后顿时说：这个小老疙瘩（我爷当时的乳名），真是人小不简单！”参加葬礼的人们顿时被这个插曲逗笑了。那笑声穿过山岗，穿过草场，穿过湛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

    那笑声也会时常在我脑海中回荡，仿佛我也身在其中见证那场葬礼。我亲爱的爷爷还在那里，年轻，稚嫩却对人生充满理想，他抬头看看我说：“对，我就是要人顶对！”

    

http://s15/middle/6cd83fc7h78ecc49ff51e&690

约1987年 我爷和孙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