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家医院做麻醉医生。有一次，我为一位直肠癌患者的手术做麻醉。

手术的前一天下午，我去病房看病人，做麻醉前检查。病人男性，二十九岁，在机关当司机。因为肿瘤生长的消耗，体质比较差，失血面色，身体也比较瘦。当时他爱人也在，倚着床头斜坐着，很关切的样子。自我介绍以后，我按常规检查病人。

病人身体虽然瘦弱，毕竟是年轻人，坐起来和我说话时，在床上的动作显得还灵活，说话声音的底气也比较足。看样子，他对治疗有信心。他爱人看着我，似乎很紧张，注意听我询问病人情况，也不插话。通常，这时候病人家属总要说几句，问点什么。依我的经验，估计她心里有话要说。什么话呢？一般病人家属对麻醉这个专业知道的很少，可能只是一些不必要的担心吧，我想。毕竟她丈夫才二十九岁，还很年轻，得的是恶性肿瘤，“预后”很难说呢。

考虑到她可能有话说，可能不愿意当着病人面提问。检查完，我就把她约到医生办公室，向她简单说了我对病情的看法，实施麻醉的方法，有什么危险性，等等。这些都是常规要说的，对谁都一样，并无例外。然后，我就问她，有什么要问的？等了一会，看样子她在心里组织要说的话，可是又说不出什么。所以，我临走时又专门叮嘱一句，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来麻醉科找我，我整个下午都在科室。

我刚走出病区，就听见后面有人叫“医生”。回头看，正是那直肠癌患者的爱人。她说想和我谈谈。我们又回到医生办公室。

她先告诉我，病人是个转业军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立过功。又简单的自我介绍，她也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原来在部队卫生队做护士。我一听，那更好了。就用比较专业的话告诉她麻醉步骤，叫她放心。她说，卫生队是个野战医院，战伤见的多，从未见过直肠癌根治手术，不知道手术怎么做，也不知道怎么麻醉。她随后就问，这个手术很大吗？我告诉她，算是比较大的手术，有两组手术医生，一组在腹部做，一组在肛门做。她马上问，一定要切除肛门吗？这个问题显然不属于我回答了，而且，我觉得外科医生肯定已经对她谈过。当然，我理解病人家属的担心，就告诉她，切不切肛门，要由主治医生决定。她听了，很失望的样子，轻轻“嗯”了一声。

    我有个习惯，凡经我手麻醉，无论手术大小，麻醉复杂与否，都要有一个完整的病史、病情、麻醉操作、用药、术中处理、术后随访的记录。第二天，当手术开始以后，病人情况稳定，我就翻开他的病历，摘录病史等情况。

我在病历上看到患者爱人“同意”手术的签字，后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话，大意是，病人是农村出身，家里比较贫困，当兵多年，在部队表现优秀，所以转业后分配到地方机关工作，他在单位表现很好，领导不断表扬，年年被评为优秀职工，这次不幸得病，希望大夫尽心治疗，尽心手术，家属充分理解，心里非常感谢。

在这段话的最后，她又加了一句，希望能保留肛门，再三拜托。

仔细看，那个“肛门”的“肛”字，她写的是连笔，“工”连写成“2”，又比较小。写完，她大概怕医生看不清楚，就把“2”描了几笔，越描越黑，挤占到旁边的“门”字，结果，这里显出一块墨迹，反而看不清楚了。

我的心被揪了一下。这个笔迹反映出她的心情很乱，可能也比较复杂。看的出来，她对病人能否保留肛门非常在意。这种心情也难免。直肠癌根治术肯定会切除肛门，然后在病人腰部或腹部开出一个排泄口，挂一个橡胶袋。病人如果预后好，就一辈子带着这东西了。确实，这对病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对家属也是很大的精神压力。医学有时候就是一门制造痛苦的学科。在医院，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况，病人的生命进程，病情好坏，往往的情况，病人已经麻木了，家属却长久的陷入痛苦中。这种痛苦有时候不完全是因为病情，而是因为病人的人生经历跌宕起伏，本来所谓“好人有好报”，风雨过后应该是满园花开，却又命运多乖，“天有不测风云”，当然，还有人间感情的萦绕。

我感觉到，这个签字后面可能有一个故事。手术后的随访，她向我说了和他的故事。

她是军队干部家庭的孩子，中学毕业时，还在文革期间，就参军了，在部队卫生队当护士。他是卫生队的司机。本来没有关系的两个人，甚至相识不相识都无所谓，偏偏因为一件小事，就是现在电视里的那种，一次行军，一场小雨，一次大扫除，总之，就是很平常的小事，两人相遇了。结果，她注意上他了。

她说，从一开始，对他就有一种激动，有一种感情。

他初中毕业，除了会开车，没有什么专业技能，就是老实，干活肯卖力气，全心全意，而且什么活都干，又心灵手巧，学什么会什么，成了医院的“万能工”。

她说，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老实、本分、肯干的人。

她喜欢他了，开始追他，像火一样。他拼命躲，但是，躲不过去啊！

她和他秘密相爱了。

七九年春节过后，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野战医院上去了。他无倦无休，白天干各种活，运送伤员，洗血绷带和敷料，照看发电机，修理医疗器械，做饭，打水，搬运货物，晚上还提着根枪站岗。有时候，她半夜从帐篷溜出来见他，责怪他，要他休息。他“嘿嘿”一笑，说，俺是保护你。

从部队转业下来，她向家里亮出他，说，要和他结婚。全家震惊，父母、兄弟都反对，苦苦劝她，一阵好话一阵恶言。接着，同学、朋友都知道了，都来劝她，还给她介绍了不少条件很好的男孩子。她一概不听，非他不嫁！最后，父亲一怒之下，声明和她断绝关系，赶出家门。母亲流着眼泪为她收拾了自己过日子的东西，送她出门。

她跟他回到农村的家，在那里热热闹闹地举行了婚礼。

不久，两人有了一个孩子。

她说，当初和他结婚，我家里就是嫌他是农村人，又是个当兵的，说他不配我。同学、朋友们也说我，和他结婚，你以后还怎么出门，背一辈子？父亲到现在也不准我回家，母亲只有偷偷来看我。一些同学和朋友为这事劝过我的，现在觉得不好意思，也没有来往了，我不是后悔嫁给他，我觉得自己选择没有错，只是现在他得了癌症，成这样子，别人又有了说我的理由，我心里的压力，可想而知。

我只能默默听她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她叹了口气，说，人的命啊！

这个故事的结尾还是不错的：

八五年我离开医院的时候，问过那个主刀医生，他说，那人挺好的，手术三年了，也没有复发，现在已经当科长啦！

人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