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夏末,我参加农村巡回医疗队,住在河南舞阳县的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离石漫滩水库不远。夕阳西下时,远远可以望见“758垮坝”中坍塌的水库大坝。
我们这个医疗队的主要任务是计划生育,就是做节育手术,带着指标下去,要完成任务。另外捎带给农民看病治病。医疗队专门建了一间手术室,我是麻醉师,再配一个护士,负责手术室。每天上午手术,下午准备器械,打包消毒。
公社也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专门向各生产大队发通知:登记育龄妇女,有自愿做节育手术的,队里套车拉过来;凡做结扎的妇女,生产队管一顿饭,休息三天,照记工分。
与现在的计划生育政策比较,那时候还是非常宽松的。在农村,党号召每个家庭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即使超生,也没有现在这样扒房、捆人,逼人参加游击队。尽管如此,推行节育手术还是比较难,每天大车拉来的妇女不少,多是上环、做人工流产,硬指标的结扎手术寥寥无几。医疗队的领导便祭起“群众路线”的法宝,分配大家进村做工作。老百姓远远看见医疗队过来,家家闭门闭户,互相叫喊着,做结扎的来啦!快进村啦!谁家小孩子不听话,邻居就吓唬他,恁没有指标,叫医疗队给你给结扎回去!再捣蛋的孩子,一听“结扎”二字,也吓得不敢吭声了。
有一次,我去一户人家出诊。看完病,包了药,便和病人的母亲坐在当门聊起来。她是位六十岁的老太太,生了七个儿女,说到村里计划生育,对政府颇有几句微词。我向她解释计划生育的好处:一个馍,原先两个人吃,将将吃饱,现在来了三个人,谁都吃不饱了。老太太却不以为然,说,馍不够,再蒸几个嘛,你把吃馍的人搦死,馍是够吃了,人可是没有了。
过了几年,我才明白老太太说话的道理。那时候,却不以为然,只笑嘻嘻坚持自己所说。
老太太又连连摇头,说,从民国到现在,头一次听说不叫人生孩子的理儿。
又说,这理儿说不通,女人不生孩儿,遭报应啊!不是现世,就是来世。
我看她似乎很感慨的样子,有些感触。听她说“报应”二字,又惊诧。心里暗自思量,莫非世间真有造物主?于冥冥之中掌管天下。
后来,我也发现,老百姓对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有抵触,并非因为政府文件中经常使用的那种“养儿防老,多子多福”的理由。在社会对此政策的抵触中,可能有些看似简单却又比较深刻的原因。只不过当时我还没有觉察到。
一天晚上,我正在手术室的准备间看书,外科医生匆匆过来告诉我,有外伤急诊,叫我做清创手术的准备。
我去看了病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妇女。她左臂肘关节下扎进三枚缝衣针,有两根已经折断,残针埋进皮下,还有一根露在外面,是那种绱鞋底的大针,颤悠悠晃着。估计那两枚残针也是这样的大针。她的左小臂还有几处伤,片片青紫、淤血,不尽是针眼,还有疤痕,估计是以前的残伤。奇怪的是,她的右臂却干干净净。病人面色苍白,紧闭着眼,时时憋气,一阵阵的身上哆嗦,看样子是疼,但是又不喊叫,甚至不哼一声。我问医生病情,他说,这个病人精神可能有问题,不像是正常人神智,所以,往咱们医院转,怕不安全,先在这里取出异物,控制住炎症再说。
送病人来的是她的男人,一个愁眉苦脸的庄稼汉。我向他了解病人情况,他只是唉声叹气,再三问,他只说女人有自残倾向,这次手臂上扎针,已经几天了;他不愿多说病史,问他女人为什么自残,他躲闪不说,只说这样的情况有一年了。而且,他无法肯定她晚饭时是不是吃了东西,再加上病人因为伤口发炎,有体温,不适合全麻。我告诉外科医生,叫他在局麻下取针,我负责给镇静、镇疼药物配合手术。
病人进了手术室,开放静脉,我做好了给药的准备。护士洗完手,打开清创包,开始整理手术器械。
这时候,我看见病人微微睁开眼睛,歪着头,看着护士面前的那些器械。手术室有一台四孔的无影灯,另有两盏照射灯,加上屋顶一根日光灯,此时照的手术器械亮光闪闪,刀钳在护士的摆弄下叮当作响。我叫病人的名字,安慰她,好言告诉她伸胳膊,准备绑血压计袖带。这时,我大意了,没有把她的四肢固定在手术台上。
我抓起病人的右臂,肌肤相接,她睁大眼睛看我,惊恐万状,身上颤抖起来,又扭脸看那器械。我正要安慰她,就觉得手下一震,眨眼工夫,病人坐起来,我一愣,刚来的及伸手拉她,她一翻身滚下手术台,像只白猫样纵身一窜,就把器械台上一把带刀片的手术刀抓在手里。
我惊呼一声,眼看着病人已经抓起手术刀,笑眯眯的看着刀片。她裸露着上身,浑身哆嗦,乳房也跟着抖动,因为没有系裤带,裤腰松夸夸的斜挂在髋骨。两盏照射灯一左一右,灯光抵近处射在她身上,全身的皮肤一片惨白,发青。她高高的举起了手术刀,眼睛就像泼了油彩的一洼水,不断变换神色,渐渐射出一股说不出的光,凶恶?恐惧?嘲笑?惭愧?好像都不是,也好像什么神色都没有,就是简单、单纯的眼光。
我大喊一声,放下刀!马上就想扑过去,她早已将刀狠狠砍向自己的左臂……
她嘴里发出很大的喘息声,低声、沉闷的吼着,一刀!两刀!刀刀见血,都砍在左胳膊的小臂上。她的裤子已经掉下,赤裸着身子,在手术室里又蹦又跳,闷声吼叫,浑身剧烈的颤抖。血花在无影灯下飞溅,一股鲜血喷洒开,直射到器械台上……
护士眼见这一幕,吓的目瞪口呆。屋外正泡手的外科医生,听见手术室有动静,歪头伸进来看,也呆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得赶快制止病人自残。否则就会出大事。溅到器械台上的鲜血,说明病人已经砍断小动脉了。
那一刻,我也没有来得及想什么,闭着眼睛就冲上去。我清楚的感觉到抓住她身体某一部分,听到她喘息声时,睁开眼睛看,她就在我眼前,眼睛里居然闪烁着意洋洋的目光。当然,她看见我扑上来,也稍微一愣,我就势扑上去紧紧抱住她,把她推到墙上靠着。因为腾不出手来,我就用头使劲顶住她持刀右手,让她的右臂不能弯曲。我清楚的感觉到她的身体的冰冷和僵硬,仍然在剧烈的颤抖。那僵硬肯定是对我的制服的抵抗。只是一瞬间,她的身体瘫软了,整个人顺着墙滑下来。我赶紧把她拖到手术台上,紧紧的固定好。
我检查自己,没有受伤,只是身上溅满了她的血……
术后随访,我向那病人的男人询问病因,才得知病人自残的原因。
她是三年前结婚,婚后生有一子。孩子不满周岁的一天,她带孩子回娘家,路过一座木桥,她正好左手抱孩子,走到桥中间,鬼神差使,左臂一震,孩子掉进河里淹死了。从那以后,她天天哭泣,夜夜自责,还经常在案板、灶台上,院子里的枣树上摔打左臂,用擀面杖敲打,打得片片青紫。男人一开始也责怪她,后来看她作践自己,就心疼,劝说要她想开。连婆婆都放下冷面孔,好言相告,孩子走了就走吧,媳妇也不是故意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一概不听,任谁劝说都不能使她从自责中脱身。
后来,她就开始夜夜向男人求欢,只要有空,白天也不放过。高昂的性欲成了一种固执的、凶狠的要求。刚开始,男人还能满足她,大半年下来,搞得男人精疲力竭,穷于应付。最要命的是这种疯狂的性欲并没有任何结果。她男人害怕了,觉得这样下去连自己也要搭进去,就常常借口不回家过夜。她绝望了,开始自残……
第二年秋天,我在医院遇到那个自残女人的村里人,就问她的情况。那人叹口气,说,投井了,今年麦罢的事,大晌午,都在场里搭垛,谁也不防,有人看见她自己趴在井沿边,哭一阵说一阵,一头栽进去,唉……
猛的,我想起那位老太太责怪计划生育的话,莫非这就是“报应”?人做的事,都会有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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