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拙毋巧,宁丑毋媚
前几年,杨振宁先生曾在重庆一所中学做演讲。报道说,杨振宁先生与学生们侃人生经历、聊学习方法、谈科学理想,并亲笔写下“宁拙毋巧”四个字,激励学生们做一个诚实的人。他说,其实,这四个字后面还有一句,那就是“宁朴毋华”,我今天之所以写这几个字,就是希望从你们年轻一代开始,学会诚实,投机取巧是没有前途的,做学问必须诚实,脚踏实地的,才会成功。
“宁拙毋巧”取自北宋诗人陈师道《后山诗话》句。历史上,还有一个人也说这句话,那就是明末清初的书法家傅山。所不同的是,傅山在“宁拙毋巧”之后跟的一句,是“宁丑毋媚”。仅此一句,两人高下立见。
傅山的句子即使放到现在,也比较合适。
傅山(1607-1684),山西太原府阳曲县人,世出官宦书香之家,家学渊源,先祖连续七八代有治诸子或《左传》、《汉书》,卓然成家者。傅山少时,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博闻强记,读书数遍即能背诵。15岁补博士弟子员(国立大学博导授业),2O岁试高等廪饩(全额奖学金)。后就读于三立书院,受到山西提学袁继咸的指导和教诲,是袁氏颇为青睐的弟子之一。
袁继咸是明末海内咸知的耿直之臣,提学山西时,以“立法严而用意宽”的精神宗旨,整顿三立书院学风,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他极重于文章、气节的教育,对傅山影响颇深,傅山亦以学业精湛、重节气得意于袁氏门下。
傅山所处的时代,正是明朝逐渐衰亡,满族铁骑入关,建立清王朝的时代。傅山对明朝沦亡痛心疾首,引以为羞耻,曾有“死有遗恨,不死亦羞耻”句。康熙年间,当朝为拉拢明遗文人,开“博学鸿儒”特考,各地举一百八十名汉人入京,基本拢尽明末文人学士的精英。一些被举荐在册的文人,百般设法避免进京,力图保留名节。顾炎武再三致信推荐官员,甚至以死相拒,才得以幸免。傅山因无法拒绝,待走到北京城外,托病不入城,终被放归。当这些坚守大明天朝的文人被康熙放归后,无不庆幸,欣喜万分。
受正统儒家思想教育极深的傅山,眼看明朝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复兴无望。而且,他自己虽然拒不仕清,芸芸众生却趋之若鹜,又使他万分痛心。虽然个别人坚守明遗的政治和道德选择,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连他们自己都看出,这种坚守不仅对统治者已无足轻重,对自己也成为若即若离的游丝。于是,他们自觉不自觉的从拒绝入仕,转为孜孜追求正统文化,冀图在这种追求中,寻找对往日的怀念,寻找对正统文化更深层的理解。傅山就是这样一个明遗文人。
傅山压下内心的悲愤,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书法研究中,遍寻名山大寺,仔细临摹,反复观察比较。不期中,推动了中国书法由帖学传统向碑学传统的转变。
文学评论家李锐著文写到,清初那些坚守明朝天朝的文人们,在不可磨灭的亡国之耻,和不可剥夺的文化正统尊严的撕扯之下,在为千百年前所有无名氏命名的豪迈壮举之中,确立了自己的自信,也确立了新的审美尺度。最终,这种确立让傅山们的羞耻心超越了历史,超越了儒家的忠孝之道,成为一种良知的身份标志,成为一种不可剥夺的君子之志。
在不断的探索中,傅山宣布了汉文化新书法宣言: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
学界虽然对傅山的这句话有诸多技巧方面的评价,但是,知道了这句话的背景,就相信它是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即使在技巧的追求和磨砺中,也表现出一个文人对汉文化的真正理解。
文人都是历史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人,有刻上那个时代烙印的思想和行为。很难要求傅山们有“振兴中华”的雄心,也很难要求顾准们有“科学发展观”。但是,中国的文人,在追求的精神上是有前后承继的脉络,那就是良知、自尊和气节。可能有人听到朱自清“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故事,会笑话,也有人听说傅雷不愿苟且偷生而无法理解。但是,如果没有朱自清和傅雷们,我们后来人就会在面对那个时代时,永远抬不起头来。有人倔强的去死,我们才能苟且的活下来。
傅山们的不倦求索,是一面历史的镜子,拿来照今天的社会。我们看到,即使照在中国近代史上最黑暗的岁月,还有顾准,靠着一个凉馒头,一杯凉水,孜孜以求于真正改造这个社会的理论探索,孜孜以求于为改造社会奠基思想基础。但是,当我们照到今天,照到现今权力和黄金双重专制的社会时,我们很难再看到像顾准那样思想上的至人。我们看到的只是在严酷的环境里过的太舒适并为这舒适得意洋洋大声喝彩的文人,还有那些在酒店门前吆喝着招揽食客的文化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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