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翠

今年是我的祖母去世40周年。岁月迁迈已近半个世纪，但是关于祖母的往事仍然历历在目，清晰可现。

祖母生于1916年，是典型的旧时代女性。她16岁嫁给了我祖父，却不似当时多数女性出嫁后随丈夫姓氏称某某氏，而是有自己的大名，她叫唐文凤。

祖母没有上过学，不识字，懂得的知识却很多。她能通过观察星象判断天气如何。夏天的夜晚，我们一家人吃完晚饭，通常在门前宽敞的场地上乘凉，这时候祖母就会看着满天繁星谈说天气。我家门前有一个巨大的表面平整的石头，谁也说不清它从什么年代就存在了。这块大石头就是祖母的专座，她拿一个自己用玉米叶子手工编织的大蒲团，放在石头上，盘腿而坐。我们一帮小孩子则各人拿个小板凳，或远或近地围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谈天说地。天上哪个是牵牛星，哪个是织女星，他们是怎样被狠心的王母娘娘用头上戴的簪子划的天河隔开的（民间称银河为天河）；哪些个是勺星（即北斗星）；哪个星星距离月亮近了，预示着人间会发生什么事情；月亮带风圈了，预示着要刮三天大风了，诸如此类。有的时候，她也讲一些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鬼神故事，但是这些故事中总是蕴含着善恶报应或者孝敬的道理。

祖母还会用各种医疗土方偏方解决我们日常遇到的小病小灾。拔火罐、刮痧是她最拿手的方法。特别是刮痧，她可以使用手头的各种器具，有时候她使用喝水的小茶杯，用杯子的边缘刮；有时候使用萝卜片，切一块二指多厚的萝卜片刮；有时候则用面团治病：记得妹妹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身体不舒服，她就用一小块面团在妹妹背上搓来滚去。还别说，经过她的这些土法调理，我们身体的一般小毛病都能得到缓解。

祖母的人缘很好。农村人比邻而居，鸡犬相闻，难免家长里短会产生一些小矛盾和纠纷。但是祖母和村里的人相处十分和洽，她从不在背后议论东家长西家短。她也特别会说话，能根据每个人的性情好尚与人沟通，听她说话让人觉得心服口服。所以，每当邻里们产生了一些纠纷时，也常常愿意找她出面调停说和。

祖母更是我们的家长与主心骨。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我们的家庭比较特殊，祖母、母亲和我们姊妹五人在农村生活。祖父和父亲是国家干部，只有过年过节我们才能看到父亲，而祖父是连过年都在单位替年轻人值班的老革命，他偶尔回家都是早出晚归，我们这些睡得早起得晚的孩子，一年中很少能够见到他。因此，在我们家里当家的不是祖父也不是父亲，而是我的祖母。

祖父从一个农民成为国家干部是由于祖母的大义与果敢。我的曾祖有两个儿子，我祖父是老大。曾祖安排老大经商，老二务农。祖父当时在农村经营皮革生意，我的叔祖则从事农业劳动。日本侵华占领胶东后，家里的和谐安宁从此被打破了。按照规定，有两个儿子的家庭要选一人参军，所以曾祖就决定让我的叔祖参军。可是，听到这一消息的叔祖母哭得死去活来，不舍让叔祖走。祖母看到这一情形，果断地鼓励祖父替换了将要入伍的叔祖，就这样，祖父跟随部队出发了。后来曾祖去世，祖母与叔祖分了家，祖父忙于公家事无暇顾家，她独自一人抚养着我的父亲。父亲是独生子，学习十分努力，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20岁时被选调到烟台地委成为了国家干部。从此，祖母又在家为我们姊妹五人撑起了一片天。

祖母对我们管教很严，她立的家规特别多。诸如吃饭的规矩：大人不上桌孩子们不能动筷子；夹菜时只能在靠近自己一边，不能越过中间线；吃饭时不许说话，更不能大吵大笑；要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读书的规矩：要爱惜纸张，敬畏文字，凡是有字的纸张以及书本不能垫坐在屁股下，如果因为怕弄脏衣服实在不得已而为，过后就要立刻把它们再顶在头顶上以示敬畏。说话的规矩：她经常给我们念叨的一句话就是：“话到舌尖掂三掂”，意思要我们说话时思量再三慎重出口，要过心过脑三思而言。过年的规矩：凡是谐音“离”“散”等等一些不吉利的话全都不能说，而是换成一些象征美好的词替代，如称“大蒜”为“议和菜”。我们这些小孩子一时忘记说漏了嘴，祖母就扬起手做出要打我们屁股的样子，我们则装着害怕，吐着舌头立即纠正过来。这些日常生活规矩，在孩提时不免觉得繁琐多事，但是现在看来却令我们一生受用。

在大集体时代，我们家没有劳动力，不是靠挣工分获取粮食，而是每年要用钱买生产队分配的口粮，这样的家庭在当时被称为“买粮户”。一到年底，生产队开大会结算工分时，祖母就要代表全家去结算口粮钱。因为白天大家要出工，这样的会议通常都是晚上进行，在缭绕着烟草气味满是男劳力的大屋子里，祖母的身影显得是那么孤单。每当此时，我多么希望家里有丁壮劳力能撑起天地，不再让裹着一双小脚的祖母在漆黑的寒冷夜晚去参加这样的会议。但是，祖母对此却从无怨言，她总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或许，她对自己勇敢地支持自己的丈夫参军这事从未后悔过。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祖母扛起了农村中一般由男人所担负的家庭责任，带领着我们一家老小，大到购买砖瓦木材增盖房屋，小到处理孩子的调皮捣蛋，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是由她出面解决。有这样的祖母持家，我的母亲很少为家务事操心，一大家子日子过得其乐融融。祖母以她的威望在村子里赢得了左邻右舍的敬重，我们姊妹五个也在祖母的关爱呵护下长大成人。

作者简介：兰翠，1963年出生于山东乳山。现为烟台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山东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曾任烟台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党总支书记、烟台大学妇女工作委员会主任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