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愿不育的女人们

《悦读德国》杨悦

据统计，每五个德国女人中就有一个没孩子，而且这个倾向呈上升趋势。她们中既有自愿不育者，也有想要孩子，却因为不同缘故而未能如愿以偿的女人：有的因为一直没有寻觅到合适的伴侣；有的因为忙事业或照顾生病的家人而错过了最佳生育时间；有的或伴侣或自己患有无法治愈的不育症。

不少德国人对自愿不育的女性抱有偏见，认为她们自私，贪图安逸，只考虑自己。我的德国邻居曾发牢骚说，他的小姨子夫妻俩真是“可耻”（unverschämt），两人臭味相投，自觉自愿的丁克一族，成天除了工作，就贪图吃喝玩乐，不愿承担一丁点儿社会责任，一到周末就变着法儿的玩，天气好开敞篷飙车，天气差窝家里看电视。如果谁都不肯生育，那么以后的老年人谁来养呢？他们真该死，应该多纳税，晚退休。他自己和老婆辛辛苦苦养育了三个孩子，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的劳苦功高。

另一位女邻居听了不服气，笑嘻嘻地反驳道：都21世纪了，你还这样陈腔滥调，堪虞啊。每个人都有选择生育或不育的权利，不是吗？ 再说了，没孩子的人群中多少是百般求子而不得，本身已经够失意难过了，怎么可以惩罚性地向他们征收所谓的“不养孩子税”呢？

女邻居本人也差点选择当丁克，后来架不住父母的谆谆教导和朋友的循循善诱，三十几岁才要了孩子。虽然孩子健康活泼，聪明可爱，给她带来莫大的幸福与满足，但让她再生一个，打死也不愿意了：多么耗费时间精力呀，她个人的兴趣爱好那么多，分身乏术啊。女邻居享受自己现有的生活，满足于养育一个孩子的乐趣，既敬重多子女家庭的主妇，也理解不愿生育的女友。

没有孩子的女人在生活中一样可以发挥母性的特质，只不过，她们针对的不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身边不同的对象，对方可能是她的亲人朋友同事或学生，也可能是她自己建立的公司、创立的品牌，或一个重要的课题，或一项公益事业。

尽管不育的女性已占德国育龄人口的五分之一，不再是个案和特例，但由来已久的社会成见依旧存在。不愿生育的女性被贴上“自私自利，只顾及自己”的标签；而想要孩子却没有生育能力的女性，则得到广泛的同情。但不管是两者之中哪种情况，都被认为不正常，要么是心理的问题，要么是生理的缺憾，均被纳入“不完美”的一族，仿佛每个女人，无一例外地都应该、都适合做母亲，否则就违背自然，就有所缺失，就不圆满。

自古以来，人们歌颂母亲，赞美母爱，因为母爱象征着心甘情愿的付出，不求回报的关爱，和不计得失的帮助。拥有这些性格特质，充分地展现和发挥母性，不一定非要通过生儿育女的途径，她既可以是位母亲，也可以是位阿姨、老师、义工或企业家。她们付出心血，悉心关照，以蔚然不同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烙上自己的印记。

美国作家伊丽莎白•吉尔博特（Elisabeth Gilbert）在著名脱口秀主持人奥普拉•温弗里（Oprah Winfrey）的节目中坦然道： “我爱孩子，但从来不想要自己的孩子。有的女人生来就是做母亲的；有的则是当阿姨的料；而有的，与孩子之间的距离不宜在三米之内。”

现年47岁的吉尔伯特曾与丈夫生活在环境优美的别墅里。婚后，他的理想是生儿育女，而她，却想走出家门，环游世界，看看这个缤纷的尘世到底有多么精彩。于是她离了婚，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在修行中沉思默想，以此经历写出了畅销世界的书籍《美食、祈祷和恋爱》，带给数百万读者启迪与思索，还被好莱坞拍成了电影。

旅行与自我寻觅，听上去随性而浪漫。乍眼看去，吉尔伯特符合大众眼里自私女人的形象：一个不愿生养、不愿承担责任、只考虑自己的女人，一个典型的追求安逸与舒适的享乐主义者。其实呢，她不仅是一位关爱孩子的阿姨，还与朋友一道在美国成立了专门照顾难民儿童和无家可归青少年的慈善机构。他们的口号是：“这里没有别人家的孩子”。正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她喜欢看着孩子们成长，为他们做事情，拥抱他们，只不过，她从来都不曾产生拥有一个自己亲生子女的需求而已。同样没有自己骨血而关心孩子的温弗里，童年时遭受性侵，成名后她发挥自己的影响力，积极提议并成功推动了《全国儿童保护法》的通过，在全美范围内建立了一个虐待儿童罪犯数据库，旨在保护儿童免受性虐待。

在吉尔博特看来，母亲节不仅是向普天下的母亲致意，更是召唤人们面对妇孺儿童时，应该抱持一种充满责任与关怀的慈母般的情怀。

三十几年前，我母亲在慕尼黑进修德语，她那时的女房东如今已逾花甲之年了，一直与男友同居未婚，两口子自愿不要小孩。与她一起喝茶聊天时，她主动提起不育的话题，说：“从五岁起我就明白，第一，长大了我不要做母亲，第二，我以后想当老师。” 她从自己母亲身上体会到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德国普通人家家庭主妇的生活，辛苦吃力、枯燥乏味，对她这样一个早熟而又敏感的女童来讲，没有丝毫的吸引力。而与小朋友们在花园木屋里玩“上学”的游戏，却让她兴趣盎然，从中体验到一种“专注中的宁静”。后来她心想事成成为老师，教授美术和历史。她认为，老师与家长各自负责孩子的一部分：家长在家里给予孩子爱和安全感，老师在学校里负责孩子们“精神上的输入”，就好比在一座村庄里，为了教育好一个孩子，人们需要承担不同的角色，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她当然也领教过人们对未曾生养的女性惯常持有的偏见，即便是老师也不能幸免。有的家长认为，没有子女的老师，无法真正弄懂学生们究竟是咋回事儿。她反驳道：“其实情况正相反，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孩子，心中没有牵挂，所以学生们获得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每到中午放学，同事们都急匆匆赶回家照顾自己的孩子，我却有充裕的时间，不慌不忙地与学生或家长对话聊天。”

另外一位德国女友也是自愿不育者，她从小到大的理想是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独立开业者。三十岁时，她与先生志同道合，成立了一家天然化妆品公司，创立了自己的品牌。公司就像她的孩子，她每天早出晚归，周末也常常加班，乐此不彼、全神贯注地“哺育孩子”；同时雇佣年轻女性和妈妈们，给她们提供灵活的工作时间和获得提升的机会。令这位女友倍感骄傲的是，公司所生产的以芦荟为原料的天然化妆品，全部获得了严格的生物认可证书。她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改善工作环境，改进工作流程，和让产品更加环保上面。回望过去的三十年，她笑道：“不可能每个人都只在关心自己的孩子。得有人付出全部的精力，来关心这个世界，这个属于我们孩子们的世界。”

2014年，德国作家萨拉•迪尔 (Sarah Diehl) 出版了一本书，名叫《不滴答作响的钟》 (《die Uhr， die nicht tickt》) 。“钟”在此处寓意的是女性的生物钟，在育龄期间不分昼夜、滴滴答答地作响，提醒和催促着育龄女性赶快抓紧这有限而宝贵的时光，孕育自己的宝宝，实现为人母的愿望。迪尔在书中采访了那些自愿放弃生育的女性，她们的原因各式各样，但与自私自恋没有什么关系。作者现年38岁，没有孩子，她在书里替同类人群辩护道：传统社会对今天的女性仍旧抱持着根深蒂固的偏见，以为“只要是女人，就有生儿育女的渴望”，而事实并非如此。每个女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迪尔的这本书想告诉人们，不想要孩子不代表愚蠢、胆小、自私和不合情理；没有生育的女性一样能够生活得丰富多彩，幸福而满足，女人的女性特质与母性魅力不应该再依据是否做母亲来定义和衡量。

天下的女人千姿百态，各有各的好与不好、长处和短板、辛劳和苦衷；也各有各的风姿，好比玫瑰与百合，互不相扰，兀自美丽。

世上的路百千条，每个人都有自主选择自己生活道路的权利。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认清自己的需求，尊重他人的选择，各自心安，各自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