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收到八叔发来的爷爷生前留给我们后辈的文字。见字如晤,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对他老人家的思念象潮水一般向我涌来。
八叔取名的《父亲遗书》勾起了我对他老人家深深的怀念。
其实,我早就想写写我的爷爷了,他的一生曲折而坎坷,但他却过得苦而不哀;他的大半生都在贫困中度过,但他却活得清贫而不潦倒。
爷爷出生于1912年,卒于1986年,享年74岁。他比我的婆婆(注:重庆人称呼奶奶为婆婆)大6岁,比婆婆晚走6年。
这本《父亲遗书》写于1981年,是爷爷对复杂家史的回顾、对自己和婆婆苦难、却又自认为幸福的一生的简短回忆,以及对自己后事的交待。
纸短情长,我先说说有关爷爷的、我亲身经历的、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几件事情。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爷爷和婆婆一样,对我们孙辈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和蔼可亲的。从小到大,我从没在他们二老身上感受到过一丝丝的不满与抱怨、一点点的悲哀与苦难。迎接我的永远是二老的笑脸和那一声声、不厌其烦的嘘寒问暖:“悦娃,你饿不饿?你冷不冷?你想吃点什么?”
而他们所承受的苦与悲、难与劫、都是我后来慢慢在与父辈们的聊天中、从父辈们怀念他们慈父慈母的文章里了解到的。
我自己也亲历了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爷爷的悲哀,并且是大悲,就是在婆婆去世的时候。
当时的我沉浸在骤然失去亲人的悲伤中,无暇他顾:最亲的人就这么匆匆地走了;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我再也见不到她了;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无法接受。11岁的我还不懂得此刻应该去安慰爷爷他老人家。婆婆和他一起共同生活了45载、一起养育了7个儿女,晚年还一同抚育了9个孙子孙女,他们这对贫贱夫妻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了半辈子,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人说:少来夫妻老来伴,婆婆一夜之间撒手人寰,他的悲戚可想而知了。
我印象中没有见到爷爷老泪纵横,家里也没有人哭天抢地;大家都无比悲痛,但又极力克制,生怕动静大了,打扰了邻里。屋里只有嘤嘤的哭泣声,大人们忙碌着迎送
丧客。大人小孩都尽量做到不要因为悲伤而失了礼数。大家心里有默契,知道母亲生前看重什么,在送她的最后一程,不能违了老人生前的教训。
爷爷让我震惊和无法忘记的是,为婆婆致悼辞时,他情感的大胆流露,和处理婆婆骨灰时的胸怀与气度。
我们在厚慈街家的走道里给婆婆开了个小型的追悼会,那个时候录音机还不普遍,没有条件放音乐,爷爷第一个为婆婆致悼词。他说:“万芳,我的妹妹!。。。。。。”听到这一句,我的泪就下来了,在场的人无不饮泣,人人压抑多日的情感在这一刻迸发,既为即将永远送走婆婆而难过,也为爷爷的这番肺腑之言而感动。
第一次,我听到平素寡言少语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并且说得这么真挚、这么感人;第一次,我听到平素声音低沉的他声音这么清晰、这么洪亮;第一次,我看见平素气定神闲的他这么黯然、这么悲怆、;第一次,我感受到平素内敛自制的他对婆婆的感情如此丰沛、如此炽烈。
他们那个年代的老人有的执意要土葬,有的甚至要求子女在自己百年之后将遗体送回农村老家安葬。
爷爷婆婆思想一向开明,他们重视子女教育,没有半点重男轻女的思想,而且,他们都欣然接受火葬,没有一定要入土为安的想法。
但他们连骨灰都不要留下,甚至连个墓碑都不要,这大大地地出乎了我们所有后辈的预料。
爷爷对大家说,他和婆婆早商议好了,百年之后,他俩要一起在长江底下安个家,婆婆的骨灰就撒到长江里吧。等他走的那天,就去长江底下找婆婆。
我们听了都哭了:两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老人;两个文化不高、读书不多、一生清贫的老人;两个从来没有出过川、更没有见过世面的老人,竟有如此胸襟、如此情怀。
这是他俩下辈子的约定。在我眼里,没有比这更浪漫的约定了。
撒骨灰的那天,爷爷执意要去,他说:“你们不懂,你们不知道妈妈以前洗过衣服的地方在哪里。只有我知道是哪块石板。我不去啷个行啰。要不然你们搞错了,老太婆又要怪我了。”
于是,一大家子人跟在爷爷扎实沉稳的脚步后面,捧着婆婆的骨灰盒,向储奇门的长江边走去。在爷爷身后,我觉不出他的悲哀与伤痛,只觉着他在完成他生命中一项至关重要的使命:静穆、沉重、庄严。
悠悠长江,敞开她母亲般的怀抱,接纳了另一个为丈夫、为儿女、为孙辈、操劳了一生的妻子与母亲。
我的爷爷,这个常常在婆婆生气时被骂做“死老头”的男人,在他68岁的那年,用他自己的方式送别了与之厮守近半个世纪的女人。
婆婆过世后一年,爷爷在遗书里这样评价自己的女人:“她常说自己的责任做到了,最后欢欢喜喜地死了。”
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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