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八月入了伏,这天说变就变。这天从早晨就热,到晌午毒太阳像大火球烤得树叶全蔫了,四围一顶点风全没有,马路上空落落没车也没走道的人,弟弟起了痱子不停的哭闹。我在祖母屋里睡晌觉,刚躺下就出了浑身汗,祖母给我搧着扇子说:“
也不知这管风的神仙全上哪逛去了,一絲儿风也不给,睡不着就起来吧,咱们去门道呆会儿,那许还有点儿风。”
我一听,一轱辘爬起来跳下炕就往外跑,祖母在身后吩咐说:“
搬上小板凳!拿件长袖衣裳,门道里穿堂风着凉又得发烧。”
“没风,不用拿衣裳!”我喊着跑出了二门,祖母赶着也到了门道。我扔下小板凳就要迈
门槛出街门,祖母一声断喝:“
回来!不许出去!”我骑在门槛上跟老太太磨烦:“
我见天在门外玩,干吗今儿不许出门儿?”
“今儿太阳忒毒,出去就得把你烤糊喽!"
“我不怕!“
"不怕也不准出去!”
“我就出去!”
“敢!反了你啦,把脚给我缩回来!”
我这正跟祖母戗戗,大臭的奶奶挟着马扎到了。她人才到门口,可话早说了有两车:“
您瞧瞧这天,不刮风不下雨满地播火,坐着吧,犯困,躺下呢?脑袋刚挨枕头,汗像小唧筒似的顺着脖子就流开了,搧扇子不光没风,手搧酸了反倒越搧越热。真是呀,连苍蝇全热晕了不会飞啦,您说可怎么好,小宝干嘛呢?又犯矫情呢?瞧这嘴撅得能拴驴啦。”
“这正跟我较劲呢,地晒得热铮似的他非要出去野跑,我没让去倒仿佛拔了他的鳞,瞧这份难受,大臭呢?在家睡觉呢?”
“他能睡觉?那真天下太平了,粘季鸟去啦!他爷爷就是生惯着他,由性放他出去野跑,起了这身痱子谁说也不听,要不是他爷爷这老东西挡在前头,依着他妈呀,早揍小子个五雷轰顶啦!”
“臭奶奶,大臭上哪儿粘季鸟去啦?”
我插空赶紧问。“北边小树林,还有生子,柱子,一群。”
臭奶奶坐稳当,点上锅子旱烟,祖母摇着扇子,俩老太太又扯开了她们那永远说不完的老妈妈论。我知道她们这一聊其码得两钟头,要不趁这会儿溜之乎也,那可就错失良机了,我用耳朵扫听着,脚下轻轻的迈门槛下台阶往北挪了几步,没动静,一提气,我撒腿直奔北边小树林。快到小树林时迎头一股热风扑面刮来,这风真是邪乎,差点没噎我个跟头,大风把地上的黑土沙土全卷上了天,沙子打得脸生疼,我不顾这些接茬往前奔。又一阵风刮来,这阵比头阵风还大,地上的树叶子、马粪、小树枝全飞腾起来,我让风裹着原地转了俩圈儿,气也喘不上来眼也睁不开,脚下像踩上了滑车子,忽忽悠悠一阵发晕,我就被大风刮回了家门口,进街门一瞧,臭奶奶八成也让大风给卷走了,祖母正着急呢,见我回来二话没说,啪!先赏
了我屁股一巴掌,我顾不得屁股疼赶紧报告天气:“
了不得啦,刮大风啦!”
“不刮风你能回来,雨这就到!快帮我拿东西回去!”
正当我跟祖母忙着收马扎,端小板凳,拿扇子,可了不得,猛然由天上仿佛扣下口大锅来,门道里顿时全黑。我一急,把满兜小石头子全撒在了地上,这可是我的“
收藏 ”
哪能不顾呢,我东一头西一头满地寻宝,祖母拉我也不走。正乱着,就觉眼前一亮,喀嚓嚓--!大劈雷正在房顶爆开了,震得山墙颤抖椽檐刷刷掉土,我刚要捂耳朵,眼前一黑又一亮
,喀嚓!哗!大雨拍子随着劈雷铺天盖地的浇下来。祖母把我揽在怀里,就听轰隆隆隆!天地打镲四周全响全动全乱,门道房檐前垂下了厚厚的水帘子,院里也发了河,大水把沟眼堵了,满院子积水横流。这场说来就来凭空而降的大暴雨,把我跟祖母截在了门道里。
不知过去了多大会儿,耳朵里的轰轰声小了,我由祖母怀里钻出脑袋左右看看,街门让祖母关上了,门道房檐的水分出了缕儿,雨势渐小。我跑过去拉开半扇街门,哇!好大的水呀!马路全成了大河,奔流的大水顶着一层白泡儿沿街顺流而下,树枝子、树叶子漂在水面上打着旋儿跑。黑云还在天上翻腾,闪电小金蛇似的在云缝儿里乱钻,雨还在下,凉风裹着雨星儿刮过来让人汗毛直竖。我站在门槛上往南看,忽然,影影绰绰看见个人撑件衣裳遮着头,裤腿卷起老高露着白腿白脚丫,淌着急流的雨水往这边走来。咦,这身影怎这么眼熟呢?啊,是姐姐!“姐-姐!”我蹦下门槛冲进雨地朝她奔去。“你哪去,回来!”祖母在门里喊,我可不管了,淌着水蹦着跑,真好玩!踢一腿试试,嘩!水溅得挺高,刷刷刷,风吹落树上的积水打在身上瘆凉。“小宝!你怎么跑出来啦?快家去,激着会得病的!”姐姐紧走着冲我喊。“我瞧你过来才跑出来的,快,上家避雨去! ”我扯着她的湿衣襟说。“你真不听话,病了怎办!来,我背你!”她把那件湿衣裳蒙在我头上,背起我往家走,姐姐身上真热乎,我摸摸她搭在肩上的辫子全湿透了,掂掂更显着沉了。姐姐背我进了街门,祖母没等把我放下来,得手就在我屁股上拧了一把:“一眼不见,你就敢跑进雨地里去!”我搓着热火燎辣的屁股冲祖母喊:“您不是想看姐姐吗?我把姐姐找来啦!您倒拧我屁股!"姐姐怕我再吃亏,忙拉过我来护着说:“您别生气,全怨我,小宝是见我过来才跑出去的,有干手巾吗?先给他擦擦,别着了凉!”
“不给他擦!学会犟嘴啦!”祖母说着扯过我去拿大襟狠擦我的脑袋,大有非蹭出火星来才解气的架式。祖母手里忙活,嘴可也没闲着,问姐姐:“在哪住呀?姑娘!”还没等人家回答,老太太又发现了大问题:“哟,瞧你这身上全湿透啦!年轻可得知深浅,姑娘家受了寒湿落下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瞧瞧,怎能光脚丫淌水呢,风由外侵,寒由脚生,年轻不在意到时候病可就来啦。嗳唷唷,瞧这两条大辫子,多好!全湿得跟水里捞出来似的啦,快拧拧水吧,真是,这儿也没条干手巾,”祖母越是心疼人话越多。姐姐忙接住话茬说:“您甭替我担心,我身子骨结实,没事!我背小宝扶您进屋吧,门道里有风,凉!”我挣脱祖母的手拉住她说:“姐姐背我,咱们快进屋去。”
“等等吧雨又紧啦,等雨小点,你跟我回屋换身干松衣裳再走。”
“不用啦!您要是不进去,我这就走啦!”姐姐大声说。“那可不行!姑娘,你得听话,”老太太冲院里喊:“小宝的妈,拿把雨伞来!噢,带件衣裳来,我跟小宝在门道呢。”
“您娘俩没在屋呀?我这就去接您!哟,院里发大水了,准是沟眼堵啦!”妈妈在台阶上喊。“这儿有捅沟眼的家伙吗?”姐姐问。“有,门后那根棍子就是捅沟眼用的。”
我赶紧献勤说。姐姐找着棍子拿起它就要出街门,祖母拦住说:“先甭去,雨正下得紧呢,再说捅沟眼得有力气,等会儿小宝他妈来了再说吧。”
“您放心吧,我有劲!衣裳反正全湿啦,不碍的!”姐姐说着冒雨出了街门,我追过去,刚挨门槛屁股就又挨了祖母一掌。
妈妈打着伞挟着衣裳淌着水来到门道,祖母说:“你出去把小宝那姐姐叫进来,这雨,激病了不是玩的,沟眼爽得等雨住了再捅吧。”妈妈刚出去,就听隔墙北院里,轰!一声响,大臭岔了声的哭喊起来:“奶奶,奶奶!墙蹋啦!露天啦!”
臭奶奶喊:“大臭的妈,你先别过来院里滑!房没落架!大臭,上这来别怕!”大雨哗哗哗的又下紧了。祖母一旁叨唠:“破房偏遇上折房雨,这假日本就不是好人!回回修房汤泡饭的事,这要砸着人呢,”
“假日本”是北院房东的外号,他有几处房产,大臭家住的那院房最破,七八家住户没一户的房下雨不漏的,去年大表姐家的房顶就漏了个大窟窿,今年大臭家的山墙又倒了。等天放晴,假日本准会又带俩半生的瓦匠来,拼拼凑凑把墙砌起来,顶多再给房顶抹上一层薄薄的油灰,完事。假日本修的房到第二年雨季墙不蹋房能不漏,那真是创了奇迹了,北院住户提起假日本,家家能把他骂个死人翻身。
雨住了,沟眼通了,院里的水全退了。妈妈混身湿着由外边回来,祖母问:“大辫姑娘走了吗?”
“没走呢,正帮大臭家搬东西呢,这姑娘可真有劲!我跟她说完事回家来,我得先回去看孩子,您跟小宝也进来吧。”
“多亏人家帮忙,你带小宝先进去,我等等她。”祖母说。“我不回去,我等姐姐来了跟她一块进去!”妈妈没说话回去看弟弟了。我跟祖母又等了半天,才见姐姐浑身上下又是水又是泥的打外边进来,祖母无论如何非让她进屋换件干衣裳再走,我更是拉着她不放。姐姐说:“您甭留我,我家的房也不结实,要不是碰上那院非搭把手不可的事,我早走啦!趁这会雨住了您带小宝回屋吧,我就为跟您说一声,我得赶紧回家啦。“祖母不能再拦,只好硬把那件干衣裳给姐姐披上,我把雨伞塞给她,姐姐顶着雨后的凉风,头也没回急急的走了,身后那两条半散的大辫子,还在往下滴水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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