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杜鹃在门前叫了，对面的山坳在滴血。那是一片红叶的微笑，展开了紧锁的眉头。我把虫鸣放在嘴里咀嚼，大地暂时保持沉默。这些话像是梦话，是我刚醒来时头脑里的突发奇想。那时窗外的确有杜鹃的叫声，我神色恍惚地以为我之前睡在原来的老屋楼上。记得梦里去了门前的老梨树下，冬天的树桠像一把橡皮枪悬在空中，我用目光瞄准山边的红云。老梨树很老了，佝偻着身子。实际上老梨树早已不复存在，它在梦里的意外出现让我惊喜了一番。所以醒来后我急忙把几个句子记下来。后来我还想找到更多的表达，杜鹃还在不停地叫。打开窗户后，没找到杜鹃。它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它好像故意躲着我。

   老梨树于哪一年消失？记不起来了，我没有亲耳听见过斧头或锯子的声音，更没亲眼看到它轰然倒下的过程。这样想来，老梨树的消失对我来说是猝不及防的。既然老梨树不在了，我再去想它还有意义吗？可是有些事物消失后，它们的轮廓尚存于心。

  在故乡，每年都能听到杜鹃的叫声，每次我都朝着它叫的方向寻找，可是它一直像是躲在眼前的秘密。我在寻找中看到故乡人背着傍晚的霞光回家，我还听到漆黑的脚步声击落了山脊的石头。我寻找杜鹃的声音不存在什么目的，只觉得有些已经远去的事物近在咫尺，依附在心里不肯离去。

   有时我又觉得杜鹃像个小女孩，她为什么会飞到我的眼前呢?这种巧合实在让我深思。我曾在乡村的路途中眺望我的老家，寻找着房屋的影子，结果看到的是阵风吹拂的山花。门前已经成了一种概念，似在心里固化的门廊，陈旧而依然可以触动神经，甚至隐含着某些痛点。

   记得小时听到杜鹃的鸣叫时，我会从寂寞的老屋里飞奔而出，试图找到某种慰藉。当看到山头升起袅袅的炊烟时，当看到凸起的峰峦叠嶂时，当听到母亲亲切的呼唤时，我同情地寻找着杜鹃，她在哪里? 每当此时，我都会想起那个早年离去的妹妹，她化作杜鹃飞走了。后来我把山间的杜鹃花想象成她的伙伴，她会不会也在其中呢? 有时我就爬到老梨树的顶端，放眼四望。我吹响树叶，向着杜鹃的方向呼喊，得到的是一阵阵无言。我往下看到树影落在地上，皲裂的皮层暗示着事物的交替。

   今年与父亲一起过年，想着带他出来走走。突然发现父亲走不了多远就要停下来，脸上的痛苦一闪又猛地收回去，他像是怕打扰我们欣赏湖光的心情。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天，父亲挑梨去卖，在悬崖上摔伤了脚，从此留下了永远的阴影。

      老鹰崖的沟沟坎坎在我心里再次浮现，那些曾经绽放过的山花像微笑的星星点点，它们长在路的边缘，有的枝条伸向悬崖。每一道石梯都凝聚着村里人滴下的汗水。弯道处的路很窄，小时赶着牛上下时，牛们都在那里发呆、鼻孔里噗噗地出气，脚步向后退，待被鞭子抽打时，它们要么朝着内层的高坎爬几步，一道道生硬的痕迹印在砂石上；它们退下时显得惊慌失措，前脚依然想要向前，像要抓住救命的稻草。牲畜是有灵性的，它们知道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只能迈出蹄子，它们在跪倒的瞬间把石头路撞得脆响，它们疼痛的磕碰让石头变得光滑。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在哪个位置摔倒的。那天挑梨回来后，父亲一瘸一拐的，表情很痛苦。第二日父亲走路都很困难，说你们还要读书的话就赶快动起来吧。那一年我的力气很大，肩挑一百多斤的黄梨，爬山涉水，一天几个来回。我一直在山间搜寻着父亲摔倒的位置，我觉得每一道石梯处皆有可能。可是，直到如今，父亲也没说出。这样，我就只有在多次的想象中勾勒父亲摔倒的窘态，想象他当时的无奈。不过，所有的想象都像天云形成的拐杖。那时我曾很小心地建议父亲去医院看看，得到的是一顿责骂。后来我才明白，父亲愿意把钱用来开支我们的学费，就是不想去医治他摔伤的脚。

人在累极了的情况下会失去知觉。有一天我在牛群都不想走过的悬崖边感到腿脚发软，一阵眩晕倒下。箩筐里的梨顺着坡道飞向高空，无法目测落下的高度。我瘫坐在石梯上，用手摸着顺摔破的裤管滴下的血迹，暗自痛骂恶劣的路况。记不起是哪位村里人把我拉起来，叫我试着走几步，还说只要不伤到骨头就好。还好，皮肉之伤算不了什么，几片苦蒿叶消毒后，第二日我依然坚持挑梨。直到如今，那道伤疤一直很清晰，一直让我想起老鹰崖。站在另一个角度，那是多么美妙的名字，像有苍鹰在高空俯瞰悬崖峭壁。也许当初爬上悬崖的人曾目睹过老鹰在高空矫健的姿态。

山间有一棵梨树，那里是我们歇气的地方。都快二十多年没从那里走过了。还记得夕阳落在山崖的脊梁上，杜鹃传来叫声。梨花又要绽放了，想再次回去，在漫漫的白色花海中寻找杜鹃的影子，再去看看老鹰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