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大江健三郎文本内外的大江光——以《晚年样式集》为分析文本*
(2015-06-25 18:4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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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在写于2011年12月16日的一篇文章里表示:“放弃已写了足足两年的小说,开始写作另一部连整体构想也说不上明确的作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经历了3·11。”其后在与日本青年女作家朝吹真理子对谈时,大江对此做了进一步说明:“那是用四百字稿纸写出的三百页左右的稿子。倘若是以往的话,或许就烧掉了,这次却放在了书库里。然后,就整天一动不动地只是收看电视新闻。……于是我开始考虑,不妨试着把自己现在无路可走的窘境乃至国家和社会都无路可走的窘境都记录到笔记本上来……作为我‘最后的工作’而展开……”。
这里所说的那部“已写了足足两年的小说”,就是大江在说出这段话语一年前的2010年12月2日,对来访的中国女作家铁凝说起过的作品。在那次交谈中,大江对铁凝表示,自己正在创作一部留给孩子们的书信体长篇小说,这部小说让妹妹亚纱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当然,就像大家已经猜到的那样,这个妹妹的哥哥是曾获得国际文学大奖的著名作家。话语间,大江前往二楼的工作间取来装在浅口纸盒里的手稿交给铁凝观看,说是写出一页稿纸大约需要一个小时,而修改一个页码却需要至少两个小时。至于为什么要放弃这么一部“已写了足足两年”的心血之作,大江已经告诉我们“是因为经历了3·11”这场天灾人祸,从而“整天一动不动地只是收看电视新闻。……于是我开始考虑,不妨试着把自己现在无路可走的窘境乃至国家和社会都无路可走的窘境都记录到笔记本上来……作为我‘最后的工作’而展开……”。以这个记录为基础而创作的作品,就是由讲谈社于2013年10月24日出版的长篇小说《晚年样式集》了。老作家在这篇小说的起始部分如此记载了当时的境况:
之所以选择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平台哭泣,是因为妻子的寝室位于一层,而长子阿亮则被临时安置在二楼的书库里。为了不惊扰妻子和阿亮的睡眠,老作家只能躲在此处发出绝望的哭声。这里所说的“鲁迅的短篇小说”,无疑是鲁迅创作于1925年10月17日的《孤独者》,“发出呜呜的声音哭了起来”这段译文,应该译自于《孤独者》中“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那段话语,说的是“出外游学”而后归国的知识分子魏连殳在黑暗的社会中为了生存而左冲右突,却越来越深地陷入绝望境地,只能以堕落来抗拒这个绝望的社会,最终在沉沦中死去,而当下的“我”却如同当初的魏连殳那样,“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狂野中嚎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对鲁迅文学有着深刻体会的大江当然知道,《孤独者》与此前和此后创作的《在酒楼上》和《伤逝》等作品一样,讲述了知识分子在那个令人绝望的社会里左冲右突、走投无路的窘境。其实,在写出“发出呜呜的声音哭了起来”这段文字一年之前的2010年12月2日,大江就曾对笔者表示:“我的头脑里目前只思考两个大问题,一个是鲁迅,一个是孩子。自己是个绝望型的人,对当下的局势变化非常绝望,白天从电视看到的画面和在报纸中读到的文字都让我非常绝望……每天晚上,在为光掖好毛毯后就带着那些绝望上床就寝。早晨起床,却还要为了光和全世界的孩子们寻找希望,用创作小说的方式在那些绝望中寻找希望,每天就这么周而复始。这就是我目前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状态。”在说出这段话语时,大江绝对不会想到,三个多月后,由一场天灾人祸引发的更大绝望在等待着他。在《晚年样式集》里,“整日不分昼夜地坐在电视机前观看东日本大地震和海啸以及核电站核泄漏大事故连续报道”的主人公讲述了他在电视画面上看到的绝望景象:
在持续观看当地实况转播的情景和人们的姿容表情时,老作家突然理解了长年来一直无法读懂的、《神曲》中的一段诗句:“所以,你就可以想见,未来之门一旦关闭,我们的知识就完全灭绝了。”[②]自己之所以在楼梯中段的平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哭了起来”,正是因为“我们的‘未来之门’已被关闭,而且我们的知识(尤其是我的知识也将一无所是)将完全灭绝……”[③]。 在这个可怕的阴影下,阿亮的动作越发迟缓,话语也越来越少,记忆力更是每况愈下,这就使得女儿真木担心“在爸爸看来,都市和国家的未来将不复存在,我们积累的知识也将如同死亡一般,在爸爸的头脑中,这段诗句或许与阿亮的记忆联系在了一起。不久之后,阿亮将丧失记忆,头脑里一片黑暗,上了年岁后就在这种状态中走向死亡……爸爸大概是联想到这种前景,这才发出呜呜的哭声的吧……”[④]
如同大家所知道的那样,阿亮的原型大江光患有严重的智力障碍,智力永远停留在三至五岁之间,这就使他成为永远的孩子。半个世纪以来,大江全家以这个永远的孩子为中心扶持着走了过来。尤其是大江健三郎本人更是持续倾注心血,与妻子由佳里一同将这个永远的孩子培养成了作曲家。即便在日常生活细微之处,大江也是无微不至地照料着这个孩子,一如他在2011年12月19日的日记中所记述的那样:“凌晨一点前后,要为上过厕所的光重新掖好毛毯,尤其是冬季,这已经成了习惯,每天夜里我都会从二楼的工作间下楼,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读书,及至为光料理好毛毯后回到楼上的这段期间,在我和光之间,虽说很短暂,却有一段心灵的互通。”[⑤]在大江的创作生涯中,光更是频繁出现在大江的小说里。早在1964年1月,大江发表在《新潮》的短篇小说《空中怪物阿贵》中出生时有着“另一个脑袋”般肿瘤的婴儿,显然就是半年前出生的大江光。这是作者第一部以自己的智障儿为原型的作品,与半年后出版的《个人的体验》有着显而易见的血缘关系。大江后来表示:“……我本人认为,自己是一个健全的人,大概不会去自杀的吧。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倘若当时不为孩子做手术,任由他感染流行性感冒或其他疾病而死去的话,将我系留在现实生活里的那条生命之索也将断掉。这就是我在写作《空中怪物阿贵》时经常想到的。”尤其在大江健三郎的晚近作品群中,光更是从不缺席地出现在《被偷换的孩子》(2000)、《愁容童子》(2002)、《别了,我的书!》(2005)、《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从大江的这段表述可以得知,这位作家在照顾儿子大江光的同时,在作品中不断塑造出纯粹的新人形象。在当下这个荒诞和令人绝望的世界里,这种纯粹的新人=未来之人的形象无疑是我们人类的希望。然而,由于福岛核电站的核泄漏事故,这个绝望里的希望显然受到了极大威胁,这就意味着人类的未来也受到了极大威胁。倘若人类继续执迷不悟的话,不但日本这个国家的未来之门将被关闭,恐怕整个人类的未来之门也将被关闭。当然,当这个可怕的时刻来临之际,大江光以及他在小说中的分身阿亮也将无可幸免吧。这大概就是老作家在深夜里躲在楼梯中段像孩童时代借助译文记住的鲁迅短篇小说中那样“发出呜呜的声音哭了起来”的原因吧。
如同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鲁迅那样,在这个极度绝望的时刻,“为了光和全世界的孩子们”,大江只能“用创作小说的方式在那些绝望中寻找希望”。更准确地说,在3·11这场天灾人祸中,大江只能借助写作《晚年样式集》这部小说来“为了光和全世界的孩子们……在那些绝望中寻找希望”。
小说伊始,便是3·11大地震在主人公家里造成的一片混乱,六部曲的主人公长江古义人(大江健三郎在文本里的分身)这位老作家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整理遍地狼藉的书房和书库,以便为自己和大儿子阿亮在“书山”上平整出能够睡觉的空间,却由于年过七旬、体力不支而昏昏欲睡,从而于睡梦中作如此思考:
“把阿亮藏在哪里才好呢?”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我。
就藏在四国森林中的“大丑女”洞穴里吧,辐射性物质将被遮蔽,从岩层中涌出的水也还没有遭到污染吧!逃难的人是七十六岁的我和四十八岁的阿亮,在自己那年老、羸弱的脊背上驮着的阿亮,是用白色棉布制成的三角锥形婴儿服包裹着、显出平静和忧愁面容的中年肥胖男子。如何蒙混,才能钻过已被身穿防护服的自卫队员封锁了的道路呢?
显然,这段文字延续了其姐妹篇《水死》隐结构中的“穴居人”故事。在《水死》的参考文本《波斯人信札》中,孟德斯鸠在让“穴居人”这个阿拉伯的小小民族“由于自己的恶劣根性遭受灭亡”并“成了他们自己背信弃义的牺牲品”之际,特意让两个“有人道精神,认识正义,崇尚道德”的人“远离了不配与他们为伍的同胞,在国内最偏僻的角落,度着平静幸福的生活”,从而“未罹民族的灾难”,并为孩子们“指出本国同胞的深重灾难,使孩子们避开这一可悲的覆辙……”。
在《晚年样式集》的前文本《水死》中,大江让“穴居人”剧团里以髫发子为首的青年演员们将“根据地”从文化和权力的中心东京转移到拥有暴动历史的深山老林,这是为了借助边缘地区的暴动历史与权力中心和强势者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以使自己和后代永记历史教训,以民主主义时代精神取代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从而不让孟德斯鸠笔下野蛮的阿拉伯穴居人之毁灭重现于文明社会。在《水死》的后续文本《晚年样式集》里,大江的恐惧更是来自于借助女儿之口说出的绝望前景:
为了不让自己的知识如同死物一般,为了阿亮不在浑噩无知的黑暗中走向毁灭,更是为了以永远的孩子阿亮为象征的全世界所有孩子们“避开这一可悲的覆辙”,老作家这才在梦境中背负着用白色棉布制成的三角锥形婴儿服包裹着的、时年四十八岁的阿亮,试图“藏在四国森林中的‘大丑女’洞穴里”。之所以要历经千辛万苦将儿子阿亮藏在这个洞穴里,是因为“辐射性物质将被遮蔽,从岩层中涌出的水也还没有遭到污染”,更是因为在大江的文学事典里,大丑女是“这片森林中创建村落者们的女族长”,是相对于“作为神的天皇”的边缘性存在,她所在的洞穴乃至峡谷里的那片暴动频发的森林,当然就成了与东京这个权力中心相对抗的边缘之所。显然,在面临“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的未来之门将被关闭”的危机之际,老作家只能以大丑女的洞穴所象征的边缘地区的暴动历史和民间传承来抗衡权力中心的核政策,与此同时,试图借用森林里强大的生命力和修复能力来救赎危机中的人类,更是像鲁迅在约百年前的1918年振聋发聩地喊出的那样要“救救孩子”!惟其如此,才有可能在国内最偏僻的角落里让阿亮所象征的孩子们“未罹民族的灾难”,才有可能为孩子们“指出本国同胞的深重灾难,使孩子们避开这一可悲的覆辙……”
,才有可能让孩子们在“一片黑暗中”寻找到通往光明的途径,经由这些孩子=新人=未来之人传承人类的知识乃至文明……
为了文本内外的阿亮和大江光这对永远的孩子的未来之门不被关闭,为了全世界的孩子们的未来之门不被关闭,也是为了不让孟德斯鸠笔下野蛮的阿拉伯穴居人之毁灭重现于文明社会,大江健三郎在通过创作《晚年样式集》于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同时,更是走上街头大声疾呼,呼吁人们认识到核泄漏的巨大危害,呼吁一千万人共同署名以阻止日本政府不顾这种可怕的现实而重启核电站……大江拖着老迈之躯在文本内外往返来回地大声疾呼,无疑是对阿亮和大江光这对永远的孩子的挚爱,也是对全世界所有孩子的大爱,这种大爱,在大江健三郎的文本中和他所有读者的心目中都在不断升华。这种大爱,在日本,在韩国,在中国,在全世界,都将成为一种希望,一种绝望之中的希望。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