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章

 

上午时光在寂静中流逝殆尽，我坐在壁炉前打盹儿，儿子也安安静静没有叨扰我。直到临近下午茶时间我才被两座钟重叠的报时声惊醒，Josh则像只长耳大野兔般飞快的蹦下楼梯去应门。我的注意力还没完全从睡眠中恢复，因而直到男孩在身后领着我们的客人再次出现，我才发现有人来了。

 

“Lestrade？”我睡眼朦胧地问。“你急匆匆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探长似乎有点紧张，警局头子的这种感情流露出的确让人惊讶不已。他走向我，神采奕奕。“我的好奇心驱使我立即埋首钻研那些文件。我了解我父亲——就是老Lestrade警长，他不懈地保存那些案件卷宗。当我们搬家时，多数文件都被无序地堆在了地下室，这无需多言，不过自然的，五年后它们依旧没被编录。若时间允许，我有时会派个刚来的小警员去归归类……而今天，先生，看我发现了什么！”

 

尽管我猜得到，但还没待他开口，Josh（他瞪的老大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考虑到他几小时前的情况，他现在这样实在让人欣慰）就跳上前去叫道，“是关于叔叔的案子的，是不是，先生！”

 

“他的案子，男孩？”

 

“他今天一早就出门去跟踪什么人去了，他们来自巴——”

 

“好啦，Josh，你无需重复一遍。让我们听听Lestrade先生来找我们所为何事。”我抓住他的手臂，捏了捏以示强调。即便面对的是Lestrade，我也很怀疑Holmes希望自己的去向得以公开。

 

我几乎忘了探长和我儿子早已与对方熟识，但接着，我想起Josh说过的那些造访新苏格兰场的故事。无论我交予探长的是什么案子，他探讨案情时抖毫不在意会有个五岁男孩参与其中。无疑，Holmes已让Josh独特的天性展露无遗。

 

“John Sherlock Watson的有朝一日必定名满天下，我亲爱的医生，”最近，映着良宵美景，Holmes曾对我如是说。“我们快乐的小男孩……”

 

他真将他看作我们的儿子。他拥有Holmes的智力、理性与魅力，同时继承了我的性格与爱说话的天性。他不会成为一个彻底的逻辑学家，不会像该学科所坚持的那样漠视情感，甚至对待情感亦不会如Holmes那般严苛。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是否意识到了这点。

 

Lestrade将一叠卷宗塞入我手中，欢欣鼓舞地笑着。“如我所言，我父亲一直保存档案，在每个案子上都留下大量笔记。而马蹄铁巷[1]谋杀案留下了相当可观的笔记。”

 

“谋杀？谁被杀了？Papa……”在他又化身为小男孩时，他的声音变的轻柔。“有人被杀了么？”他圆胖的脸因为恐惧微微颤抖。

 

尽管为Holmes，为那位美丽生灵之死深感不幸，我还是立刻放松了下来。我安慰地拍了拍男孩。“是的，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谁被杀了？”

 

“你叔——呃，是Holmes的姐妹。”

 

“叔叔有个姐妹？”

 

我观察着Lestrade对男孩对Holmes的称呼的反应。我真傻，我早该知道探长听过多次了。

 

“是的，他曾有一个——”

 

“而她死了？就像我的妹妹一样？”

 

“不，不完全像那样……你的妹妹死时还只是个婴孩，因为她降生地太早。而Philippa Holmes比你叔叔年长。事实上，谋杀发生时他还是个孩子，而她已经结婚了。”

 

他在此思考了一下。“他一定很想念她。那就是他有时候看起来很伤心的原因么？”

 

“Well……我想我们有时都会多愁善感，亲爱的。Lestrade？”

 

“嗯……哦，什么事？”我不希望他刚才有过什么深入思考。

 

“我想你还没时间通阅一遍？我是指笔记。”

 

“不，不……我还没细看。我想你可能愿意——”

 

“晚上细看？”

 

“啊——是的。若你这么想的话。”他凸出的深色眼睛转开了，我知道他本希望和我们一起研究卷宗，他对这件事是这么好奇。但我无法忍受和别人一起浏览Holmes过去的私人细节。那和我自己的心是如此的息息相关。我需要在夜晚独自了解那悲伤的历史，这样第二天才能告知Lestrade。他比我要客观多了。

 

“好吧，医生……我想就是这样了。我是说那样最好。”

 

我想我能理解这个人的渴望，至少是一部分；我，也怀着同样的渴望与热衷，希望一奔去马蹄铁巷，就能指认出那个逍遥法外三十年的凶手。我能想象到，若我这个低微的助手能为Holmes解决这个问题，他会多么的快乐。这样我就能回报他从我妹妹的魔爪下留住我儿子等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他是多么需要这个纠缠了他大半辈子的心结能解开[2]。

 

Lestrade留下来喝茶，期间我们热切交谈，但尽力回避应留予明天解决的Philippa之死之事。

 

他答应明天早餐后会回访，接着在走到门槛时，他紧抓着他的帽子，有些别扭地停住了，他清了清嗓子问道，“Watson医生，我希望那个，你不要认为这问题奇怪而冒犯了你，但你不认为……我是说……”

 

无数想法在那一秒划过我脑海和内心，我想起二十种不同形式的否认——愤怒、震惊、疑惑——任何能让人信服的，我甚至能开口胡扯出些东西来说服他，一切不是那样的。但他只是说：

 

“你不认为Holmes先生会对此感到困扰吧，是不是？”

 

我大松一口气，相信都能吹掉探长手里的帽子了。我迫切地予以回应，差点结巴了。

 

“我不认为他会。我是说，他当然希望那天杀的事能有个终了。他碰巧对我吐露过一丁点，让我恰足以知道那位小姐的死伤他之深。”

 

Lestrade不确定的点点头。“但他当然会。我认识他这么久，很清楚他多么注重个人隐私。他也许不会喜欢外人干预他的家庭悲剧的。”

 

“你不是外人，Lestrade。”

 

“从他公众生活一面说，不是。但除此之外，我的确是个外人。”

 

我几乎忘了普罗大众是多么不了解这个男人。即使像Lestrade这样与他相识多年的人也对他知之甚少，他们对他的惊鸿一瞥都来自于我择取的片段记述。

 

我像他再三保证，诚然，我的脑中也划过无数想法。还有那么多的事要探索，那么多的事要做。我完全没法想象除我打算之外，Holmes对此的反应。

 

那晚，我坐在床上，被写有各种褪色墨水笔记的纸张环绕着，阅读着尸检报告、目击者证词、地理坐标、可能嫌疑人和动机的细节。老Lestrade是普罗大众中绝少的那种能给Holmes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此人能以客观态度看待事物。Lestrade探长对他的父亲描述毫不夸张。

 

我先看了尸检报告细节，对干这行的人我了解的很，他们常常偷工减料，所以刚开始我全然认为会见到份粗糙的报告，但却惊讶的发现他们做的很好。贯穿了主动脉弓射入死者肺动脉的子弹只被取出，其它的下落不明。伤口弹道如Lestrade所述，呈下倾角度，但做尸检的外科医生也无法确定此点。她受了重伤，很快就流干了血。此外还有如何移除胎儿和其他器官的描述，我读不下去了。

 

我跳到老Lestrade最早的观察记录那里，他写道：死者，Philippa Davies，20岁，怀孕女性，由她10岁的弟弟陪伴向北沿马蹄铁巷子步行。案发时，其夫James Davies正在Wimboley干货店挑选商品。当死者胸前被一发约从10码开外射出的子弹击中时，她的弟弟正在商店门前路上，与她相距也约10码。伤口失血迅速，受伤20秒内死者便已死亡。死者头西脚东，仰面朝上躺在一滩血泊中。其弟被发现时正在死者身旁，需被强行拉走才与尸体分开。丈夫在死者死亡后三十秒才出现，丈夫和弟弟都被留下审讯。没有发现武器及有动机的初步嫌疑人。显然没有发生抢劫。

 

之后还有目击者问讯，但我粗略浏览发现他们众口一词——什么都没看见。叫骂嘶喊与推搡打架在街上很常见，不会有人想到这会与谋杀什么的关联。

 

有数人报告听到枪响，但似乎没人知道由谁需对此负责。

 

这太古怪了，我想，太古怪了。一个人开了枪再钻入人群理应有人会看到。武器没那么好藏。我埋头继续，希望找到什么特别线索。Holmes常说看上去的细枝末节可能是至关重要的证据。不叫的狗[3]；无法沉入黄油的西芹，或者是Bruce Bishop的纹身。这案子里也一定有类似的东西，只待发现。老Lestrade和死者的弟弟间有好几分钟的问讯。我慢慢的读着，更哀伤了。我难以很客观地看待这个案子。

 

L：你叫什么名字？

 

SH：Holmes。我姐姐在哪？

 

L:还有你的教名。

 

SH: Sherlock。

 

L:你几岁？

 

SH:这要紧么？有何关系？

 

L：你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SH：10岁9个月零2周。

 

L：你一定得表现地这么顽固么。

 

SH：我喜欢明确的事实，先生。我说的不过是我确切的年龄。

 

L：你和你姐姐和姐夫去马蹄铁巷所为何事？

 

SH：在你公然无视我问题的条件下我非得回答你的么？

 

L：你必须回答。我们需要得到事实，Holmes大师。

 

SH：Philippa，Davies和我从维多利亚车站徒步去那里，以便Davis为我母亲购买生日礼物。他没说是什么，但我也不想问。当我和……她分开时，他刚进去Wimboley店，接着——

 

L：所以当……事故发生时，他没有和你在一起。

 

SH：没有。现在告诉我，Phillippa在哪？

 

L：我们会谈到的——

 

SH：我现在就要知道！现在！

 

Holmes这时变的异常有攻击性，问讯便终止了。Davies和他一定见到了对方，而年长的告诉了年幼的那位他们都深爱的那个人死了。我试图想象那是个什么情形，一桩三十年前的事依旧作用于他的意识，依旧影响着他的行为举止和日常生活。若她没有被杀，很显然他不会将毕生的志向投入到侦探业。他可能会像他的哥哥一样找到一个职位，过着永远也无法完全满意的生活。他用来刺激大脑的毒品可能最终会停止他的心跳。当然，我和他也不会认识。我现在可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所以，实际上，我欠这位小姐如此之多，即便她已离世。我欠她和她的弟弟关于她之死的解释。她理应得到正义的声张，还有被那个逍遥法外了三十年的家伙偷走的生命。

 

我大声打了个哈欠，推开了身边的各式纸张。说真的，我什么也没完成。所有我读到浅薄显见，在我脑中激不起一丝特殊的波澜。我只能寄希望于明天向Lestrade咨询，通过他人的眼光实地见证那个地方后，能找到些线索。

 

那晚的床更觉冰冷空寂，加上我的睡眠本来就易受干扰，我最终沉入典型的心神不安的睡梦中。那晚我做梦了，时至今日，梦境已就该历历在目。它如此的真实，其完整意义我是后来才明白的。

 

我在一个装修高雅的宽敞客厅里，放松地坐在一把上好皮革制的安乐椅中，手中拿着晚间版《泰晤士报》。一丛亮橘色的火焰映照着黑色的小字排版，我无法从中读出任何明确的内容。我还从未想起来感觉如此完全的……正常。

 

我微笑着，目光越过报纸，但即使有个人占据了对面的那把和我这把相似的椅子，我还是无法知道那是谁。

 

那是位女性。

 

面容和体型都缺乏真实的轮廓，飘渺，微微发光。与其说我看见了她，不如说是感觉到，可即使说不出她的名字，也对她的身份毫无头绪，我似乎很高兴她能在那儿陪着我。我对这个模糊的身影还抱有另一种感觉，不能完全称之为爱，准确说来是感激和安心。

 

我们的脚下围坐着几个孩子，至少有五个，从婴孩到十岁出头都有。我低头望向他们，他们也都用充满着爱与感激的笑容望向我。明亮的蓝眼、棕目和灰眸，我的心一下子拎了起来。

 

这是我一直期望的。

 

接着我回顾一切。

 

我说不清楚是一扇窗，一个洞，甚至可能是一扇门或者一面镜，出现在对面墙上。有个人站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两团应该是他眼睛的灰色亮光注视着我，渐渐远去。我从椅中站起，不顾妻儿们的反对，追随他而去。“停下来”……他们似乎都这么说。“别走”……“别离开我们”……

 

我离开了。

 

我依旧追随着那个人，迷失在他的眼中，他整个人都在呼唤着我的靠近。他同样求我不要离开。他的话语并非从口而出，是那双眼睛，如此悲伤，满溢着需要。而他更需要我。我去够他的手，但只划过一片虚空，既无法碰触又难以握住。

 

***

 

1.有人可能会有疑问，事实上真有一个马蹄铁巷，不过它座落于18世纪的温切斯特。我需要给Phillippa被杀的街一个名字，却不想用个真的，因为那样就涉及了我需要确切的创造一个地理环境。感觉上这个名字就够冰冷、应景的。还有，Phillippa的意思是“马的爱人”。OK，扯太多了……

2.显然是结束（Closure）这个词，但我不能这么说，因为这个词直到二、三十年代的“完全心理学”后才被广泛应用。华生是否知道这个词和它的意思还有待推敲，虽然他是在大约1930年写的这篇文。

3．“夜间不叫的狗”出自《银色马》。我忘了那个西芹的玩意儿具体在哪，没考证就用了。我想有不少人试过这些奇怪的东西和哪个案子相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