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人·绅士·导师·朋友

于刚

2012年六月二十六日于上海

六月二十日那天，我整天都感到一种躁动不安，不想工作也不愿意思考，仿佛失去了什么。两天后，我得知了William Cooper教授离世的噩耗，心情额外沉重。世界失去了一个伟人，管理科学界失去了一个天才，我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Cooper教授是一位极为乐观豁达的人，他在天之灵一定更希望看到大家以平和而不是悲痛的心情去接受他的离去。他的一生是传奇的，是可歌可泣的，是让我的笔墨感到羞涩的。在此仅记录他人生万千故事中的几段小插曲。

和伟人邂逅

我在沃顿商学院读书时Cooper教授的大名就已经如雷贯耳，他是运筹学领域的泰斗，管理科学之父，是国际管理科学协会（TIMS）的创始人和第一任主席，他和Abraham Charnes教授合作发明的数据包络分析（Data Envelopment Analysis）已成为学术界、商业界、和政府机构用来进行效率分析的极为重要的方法和工具。他署名发表的五百多篇文章涉及经济、管理、金融、财会、市场、公共事务管理等众多领域。Cooper教授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生楷模。可没想到日后我们能成为同事，学术研究合作伙伴和挚友，实为我人生之幸！这要从我毕业那年讲起。

1989年初我从沃顿商学院毕业前开始找工作，三月中旬接到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管理学院的邀请前去面试。在此一周前我去芝加哥面试时芝城还下着大雪，穿着西装套着风衣走在街上感到寒风刺骨，没想到我这第一次去美国南部就被其骄阳所肆虐。来自南美的博士生Jose来机场接我，上了他的车后座位烫的不敢坐下，一路上Jose多次道歉说他的车很差没有空调，那时奥斯汀机场到市区开车不过一刻钟时间，到酒店时我们已经大汗淋漓。

第二天我演讲时Cooper教授因为正在教课没有参加，我有一些失望，同时感到侥幸，因为在大师面前演讲我恐怕会紧张，我想象的Cooper教授是一个严肃高深刻板的学者。可这种感觉等见到Cooper教授时即刻荡然无存，他原来是一和蔼可亲风趣儒雅的长辈，见面让我直接称呼他Bill。晚上Bill和另一位教授Tom Feo一起请我吃饭。当时Bill已经74高龄，开着他那像船一样的美式大车带我去了一家在山脚下的意大利餐厅。Bill指着山上说他的家就在那儿，可以隐隐约约看到。

晚餐的氛围好极了，Bill和我仿佛有忘年之交。他打开话匣子Tom和我都只想张耳闭嘴凝听，且以崇敬的心情象海绵一样去吸收。他的故事太多，太传奇，他的记忆非凡，活像一个史书和辞典，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娓娓道来。加上餐厅里德州大学音乐系的学生演唱着意大利歌剧助兴，享受无比。晚餐我们吃了近三个小时，喝了三瓶红葡萄酒。我当时想能有机会与Bill一起工作并得到他的引导乃是我人生之万幸，没想到后来美梦成真。

从拳击冠军到哈佛教授

美国阿拉巴马州出生的Bill中学没读完就因为父亲生病和美国经济大萧条无法供给一家五口而辍学。少年的他不得不在外靠各种方式挣钱帮助家庭，包括当保龄球场的服务生和高尔夫球童。他甚至当过职业拳击手甚至取得相当优异的成绩：58胜，3负，2平，并拿过冠军，可他总是谦虚的笑着说他当时拳击比赛时输的太多，难以挣钱生存。

有一次他在高尔夫球场当球童时结式了一位美国西北大学的教授Eric Kohler，没想到Kohler教授独具慧眼看到了Bill的潜质，承当了他的导师和父亲的角色并打开了他求知的大门，改变了他的一生。Eric帮助Bill就读芝加哥大学的物理化学系后又转到经济系。智商和情商超高的Bill进入大学后犹如孩童进入了魔幻世界被知识的力量所痴迷，他在大学里如鱼得水充分显示了他横溢的才华，高中都没有毕业的他芝加哥大学毕业后工作几年又去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攻读博士学位。没想到他的研究工作太超前以至于他的论文没被通过，哥伦比亚大学一直没有授予他博士学位。这一点丝毫无损Bill被世界的尊重，后来有三个著名大学授予Bill荣誉博士。

Bill曾是卡内基梅隆大学城市和公共事务学院的创建人和第一任院长，并进入卡内基梅隆大学的名人堂。据说Bill在70大寿时卡内基梅隆大学所在地匹兹堡市的报纸头版大幅刊登Bill的照片并颂扬他的丰功伟绩。在卡内基梅隆大学工作时对他人生影响最大的是和当时也在该校任教的Abraham Charnes教授结识并开始了长达35年的研究合作。他们一起发表了300多篇文章，并创建了著名的DEA理论，一起获得了John Von Neumann大奖。1954年Bill创建了The Institute of Management Science （TIMS）并担任了首任主席。Bill对这一段历史记忆尤其深刻，每每提起那段历史他的眼神都特别明亮。

70年代中Bill又受聘于哈佛大学当教授。从一个中学没读完就辍学的拳击冠军到哈佛教授，Bill演绎了他传奇的一生。

绝对的绅士

Bill是绝对的绅士。和他与他的夫人Ruth一起吃饭时他一定会帮他太太拉开座椅，等Ruth坐好后他才坐下。结束离开时他一定帮Ruth穿上外套。而Ruth很自然地接受着Bill的呵护。

Bill和Ruth在匹兹堡相识，那时Bill是教授Ruth是律师。他们在一次晚会上相识并碰撞出爱情的火花。Bill和Ruth每次回忆起这段经历时两个人都象少男少女一样浪漫，笑得分外开心。Bill告诉我说那天晚会后他向Ruth提议送她回去，到了Ruth家门口时Ruth又提议送Bill回去，两个人就这样手牵手来回的走一直到清晨。没想到这次牵手让他们一起走了一生。Ruth得癌症去世的那段时间一向乐观风趣的Bill也变的沉默寡言，同事们也都小心翼翼的不去触动Bill心灵的伤口。

有一次我和夫人约Bill在奥斯汀的一家中国餐馆晚餐，Bill欣然接受。我们到餐馆等了一会发现从不迟到的Bill这次却没有按时到达。等了一会儿Bill来了，他诚恳地道歉但没有找任何理由或解释，在晚宴上仍旧谈笑风生没有异样。结束后我们一起出门看到他的车才发现他在路上出了车祸，一边的车灯都撞碎了，等到警车来处理了事故后才赶来。

我每次坐Bill的车时，80多岁的高龄的他仍亲自帮我打开车门等我上车关好门后他才去开车。Bill的前一任秘书退休后他急于寻找一位新的助手，我当时利用担任中国专业人士协会主席和中国学生会顾问的便利帮他用发了几个广告，有不少人应聘而一位中国的硕士毕业生最后被Bill选上。这件事居然让他念念不忘，在多个场合表达感谢。

点石成金

我和Bill合作一共发表了四篇学术文章。他的视野和他将各个学科有机关联的超强能力让我深深受益，并亲身见证了一个学术泰斗的风范。

和他合作写文章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草稿看了多遍保证准确无误时才给他，怕达不到他的标准，可每次收到他的修改稿仍会发现几乎每一段他都细细的修改。而每次修改完后这些文章都像是烈火重生，被他点石成金，不仅仅是文字上流畅了许多，在内容、文章的意义和应用范围上都有大幅改进。

有一次Bill和我和一位韩国的访问学者Park教授合作，是有关在不准确数据情况下的数据包络分析。写好文章后我并没有觉得这项研究的结果有多么前沿和重要，可经过Bill的指点和修改后让文章的理论价值和分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该文章很快在管理科学领域的旗舰杂志《Management　Science》上发表。后来我们将此文章创建的理论运用到分析韩国的无线通讯领域又得到了出色的成果，被业界广泛的关注。我们有关这项应用的文章又在运筹领域的顶尖杂志《Operations　Research》上发表。和Bill的合作让我扩展了视野，悟到了研究的精髓，学术水平提升了一个层次。

Bill自己不用电脑，所有的修改都是用铅笔。他引经据典，随手拈来，几乎不需要去查索引。我好几个自己认为很得意的想法和创意他听后都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出处。得到他的指引我少走了许多弯路。

Bill是工作狂，工作给他带来了旁人不可理解也难以想象的乐趣。每次路过他的办公室我都会进去看看他，他几乎无一例外在伏案疾书。他有一次做了臀骨手术，还没有痊愈就借助扶手的工具去了办公室。Bill非常倔犟不愿意让人搀扶，看到他缓缓的一步步挪动你不得不对这位老人产生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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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004年离开德州大学进入企业后还回去过数次，学院里变化很大，唯有Bill是一个常数。据说他去世的几个星期前还在办公室工作，我丝毫不觉得惊讶，因为这就是Bill，Ruth离去后工作就是他的全部。Bill也会感到欣慰，因为一位深深爱戴他、崇拜他并深受他影响的后生，一位曾经年青的老朋友，会在深夜里淅沥的雨声的伴随下回忆着他留给世界的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