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芍药泪空流
(2018-10-17 14:51:07)分类: 日志 |
有情芍药泪空流
——杨光祖散文论
何英
【摘 要】杨光祖的散文集《所有的灯盏都暗下去了》,内容涉及思想随笔、读书札记、心情散文、回忆亲人、拜谒文友等内容。语言简古典雅、情感真挚缠绵;对当代文学有无情批判 ,更有精妙体悟;作者怀抱着“抉心自食”的痛苦和执着,毫无掩饰地将真性情、真识见献给读者。
【关 键 词】真实;“问题”;直觉
一、“最重要的就是说出真实”2
被读者首先辨识的是作为批评家的杨光祖,看他的散文集,可以明显地读到与他的批评有互文性的地方。批评限于文体规范和表达难以说出的更感性的认识,在他的散文集中弥补了遗珠之憾;不论是对自己日常读书的感悟,还是批评之余的散逸的灵思,杨光祖的散文承载了这部分内容。还有一部分似乎刻意追求诗意的心情散文,一部分回忆亲人、故乡的文章,不论是哪一种书写,与他的批评一以贯之的是他的求真精神。读者在杨光祖的散文中,仿佛看到一个毫无掩饰、真诚相剖的作者。正如杨光祖的批评常能产生振聋发聩的阅读效果,令人耸然一惊,并深感批评家的锐利、直率、勇气和智慧。他的散文也总是发人不敢发之言,叙人不敢叙之事。这是作者最令人看重的地方。作者的很多篇什其实都是思想随笔,凝聚着作家的博学、见识、才华、性情。而统领这一切的,无外乎一个“真”字。靠着这个“真”字,杨光祖散文常能走到读者的心里。它不是一般性消费文本,图一时新鲜有趣,看过即忘。杨光祖的散文有厚重之质、锥心之痛。与读者能产生思想、情感的交流和共鸣。这种互动性本是优秀散文的特质。毕竟,文学文本是具有交往性、应用性、可鉴赏性的。而文学就是人类自我呈现的根深蒂固的冲动。
正如李建军在《论“直派批评”、“中性批评”和“谀派批评”——从杨光祖说开去》中谈到的:从批评伦理的角度看,杨光祖的批评具有正直、坦率和诚实的品质。“在杨光祖的批评文章中,你就很少看见言不由衷的夸赞、不着边际的妄断和投其所好的逢迎。在他的批评文字里,你可以清晰地看见作者自己的真诚态度和坦率性格。”这一品质其实也一直贯穿在他的散文写作中。散文是最为裸露的文体,最能直接体现作者的知、情、意。可以说,
作者是怎样的格局、德性,文章就是怎样的格局和德性。
“《定西孤儿院记事》,你让我怎么说话?他写的就是我家乡的故事,我就是在那种死亡记忆中长大的,死亡的阴影至今还在笼罩着我。我甚至无法完整地把它读完,每次读上几篇,我就想逃避,就无法读下去了。因为它勾起了我的童年记忆,我人生记忆中最可怕、最阴暗的一部分。”3杨光祖为杨显惠作过评论,他引《中庸》里的话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杨光祖认为,这段话“道尽艺术之奥秘”。他用这段话来说明文学批评的标准,并以它为“准的”,阐释了杨显惠的《加边沟记事》等作品的“真诚”、“真实”、“苦难意识”和“宗教精神””。4从他的评论与散文的互文性即可看出,杨光祖是将真诚、真实奉为文学艺术之最重要圭臬的。
由于散文讲真性情,作者更不必隐讳自己真实的想法。读者可以随处看到这种真诚、真实和直率。“我喜买书,以前家贫,买不起书。这几年到了教授级别,虽然仍然很穷,工资也就三千多一点,但买几本破书,还是可以的。”5他引卡夫卡的话,说明“敞开”之于文学的意义:卡夫卡说:“什么叫写作,写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开,直到不能再敞开为止。写作也就是绝对的坦白,没有丝毫的隐瞒,也就是把整个心身都贯注在里面。”6
“有时候想, 在垃圾里寻找黄金,真是人生最难堪的事情了。”7作者在散文中也忧患着当代文学,“在这么这个成王败寇的国度,程序是无所谓的,我们在意的只是那个结果”。所以,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是我们的伦理黄金律。如果尚可以“热爱”一下家乡、农民,那就已经非常“伟大”了。至于对人性的反思、挖掘,那是我们的作家做不到的,因为我们的民族就做不到。所以,阅读中国当代小说,基本上只是一种“教材”,让读者“学习”如何赚钱,如何升官,如何猎色,如何“损不足以补有余”。8这些文字令人觉得直捣黄龙的痛快和深刻。但他不是只批评别人,杨光祖懂得自省,如:喜欢他的一句话:“有人一看书就卖弄。多看几遍再卖弄罢——多看几遍就不卖弄了。”脸红,这不是骂我吗?9
二、以“问题”为中心
杨光祖的散文,另一个突出特点即在于,散文与他的人生之惑密切相关。他的批评实践中遇到的问题、他读书与前人相遇的精神遭际、对当代文学乃至世界文艺的思考与发问。这是一个有志于学问的作家的思维习惯。因此,读者看到了大量这样以问题为中心的学问式散文。这类散文与所谓的文化散文不同,后者大多不过是到了某某地,对该地的文史、地理知识来一番钩陈和演绎,加上当下的现场。杨光祖的这类散文,可以当作思想随笔来阅读,他的许多思考切中时弊、直问根本、中西对照、自我反省,体现了一位思想型散文家的深度和魅力。如“而儒家的男女授受不亲,也给了中国人过多的负担,他们根本不敢愉快地生活。他们的肌肤永远是饥渴的,他们的情感是不正常的。”10这一认识是深刻的。杨光祖并不反儒家思想,但他却能在深入思考体悟之后发现中国人情感表达上存在的文化缺陷。西方人有贴面礼、亲吻礼,拥抱更是家常便饭,但却很少看到中国人,哪怕是亲人之间有肢体的接触,这事实上造成一种情感上的饥渴。作者接着声讨:“专制,是我们的文化基因。我们不知道情感在人之中的价值。中国有几个皇帝是心理健康的?在一个心理变态的帝王治下,中国人活得能有多好?但我们的文化要我们把君王当成自己的父亲,为贤者讳,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于是成就了变态的不健康的中国文化。”11这些发现都是直指根本的。中国人不重亲情却格外重“人伦”,导致中国文化某种意义上的虚伪;而纲常却以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扼制了人心,即使君父是丑恶不堪的,我们也要替他隐瞒。
又如,中国经过了八年抗战、三年内战,又经过了十年“文革”,可至今没有一部深刻反映这几段历史的优秀小说。我们的文化是要忘记,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不要再纠缠了,一风吹了,向前看。这当然也体现了中华民族的韧性,和宽容。但另一面看也是猥琐,逃避。于是很多问题就轻轻地回避过去了,中华民族永远无法成熟,中国人仍然处于“文革”思维里而无法逃出来。12这些语句都是直指当下文艺创作病根病灶的,读来令人佩服作家的勇气和锐利。
作家并不是一味批判。对人类历史上真正精华的作家作品,他是充满了深深的敬佩和欣赏的。“每次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斯基》,我就有一种深深的震撼。这种在洁白下拷问罪恶,在罪恶下拷问洁白的精神,是我们的作家缺乏的,也是无力到达的。”13杨光祖非常崇敬鲁迅,自认是懂鲁迅并引为精神上的导师。他的直言、匕首投枪般的文风,明显可见鲁迅的身影。他对国内学术界的一些不良风气,批评和责问是毫不留情的。比如,有一位年轻的学者研究庄子,就用西方的存在主义,用“个体“的无助、寂寞、无聊、虚无,来解释庄子思想,认为庄子时代的“乱世”是导致庄子思想产生的原因。给人感觉似乎说的是二战后的西方思想家。……而这位年轻人,竟然已经出版了两三部关于庄子的专著,都是大出版社出版的,而且还都是国家社科基金课题。14杨光祖点到的这个事实,相信在学术界是大量存在的,却很少有人大胆诟病,多的是跟在后面闷头捞钱的学术市侩。但那种真正值得人景仰的学者不存在吗?“黄侃生前几乎没有发表学术论文,更休谈专著。他死后由别人整理出版的黄侃文集,全是读书札记,甚至是眉批。我手头一册《黄侃批注说文解字》朱墨纷呈,圈圈点点,让人看到了一位学者的风骨,和精神境界。如今还能有黄侃吗?”15
“要将问题放在意识深处,而游心于远,从容以察事理”。16杨光祖以问题为中心的写作,体现了梁漱溟所主张的做学问的要旨。看书杂、阅读面广,这使得他能够游心以远、触类旁通,从容以察。正如梁漱溟所说:“宇宙间最要紧的是那些关系,而不是一一具体事物”。17
三、“方法为直觉”18
读杨光祖的散文,可以发现其做散文的方法与批评是一致的。即:其“方法为直觉”,重直觉的思维方式,可谓中国人、中国文化最擅长的。“直觉是指超越一般感性和理性的内心直观方法,
是一种不经过逻辑分析而直接洞察事物本质的思维过程。”19
杨光祖的思想随笔多体现出这种思维特点。如,只有当艺术家把自己的心灵打开,生命打开,神就降临了,他们与“世界”开始了沟通,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于是,艺术就诞生了。21有意思的是,作为西方思想家的海德格尔,在论艺术时,与中国式思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认为:艺术即真理的自行发生。艺术和诗展现了普遍的本质。进入艺术,也就进入了主客体浑融的境界,进入了澄明之境。因为人的本性中就潜藏着人身身的危机。即:刻意追求秩序,人被对象化、被控制的命运。22又如:可名与利后面是什么?我们的先人一般都不关心。我们是不关心“后面”的民族,因此,我们的文学大多只是表面的文学,只是中国老百姓阅读的文学,只是满足士大夫趣味的文学。惟独缺乏的就是那种大震撼的文学,那种拷问灵魂的文学,那种具有人类意识的文学。我们面对那类文学,只有沉默!”23“40岁以后,开始感到阅读外国典籍不过瘾了,因为只能读译文。这种“阅读”只能给我一种视角,一种态度,一种眼光,但无法安身立命,无法安妥这颗躁动的灵魂。这个时候,我发现阅读中华元典可以给我灵魂的安宁。”24客观地说,杨光祖论到的都是大问题,每一个都需要成山的资料来证明和推演,但他动用中国人的思维法器,有时直接省略掉中间的步骤,得出令人叹服的结论。
那么这种思维方式或特点有什么优长或局限呢?“梁漱溟一生对西方影响最不满的,就是什么都采取“算账的态度”。他自己处处讲究要“有活的生命”,学问亦然。而中国哲学“所着眼研究者在‘生’”,其“方法为直觉”,自然成为梁先生的首选。”25这也是杨光祖做学问的首选。凭着真诚的直觉,杨光祖经常有独到而大胆的发现,与那些惟惟诺诺的假学院派形成非常高的区分度。
四、有情芍药泪空流
杨光祖写日常生活、回忆亲人、拜谒文友的篇章,是比较纯正常规意义上的散文。当写这一部分散文时,作者往往像换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常常要吟着古诗、顾盼多情的中国传统文人。比如,他一再提到的,“人生总是有一点隐痛,但那一点隐痛却是致命的。”26这一句,差不多可看作杨光祖散文的“文眼”,作者一切的不平、心绪、痛苦、执着都缘于此,并在此痛苦之上升华,有了他的散文美篇,更有了他的学问人生。
那么他的隐痛到底是什么呢?“富翁到达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这句话告诉我们贫穷往往是到达精神巅峰的前提。”27在《孤独地走过兰州街道》中,作者前面铺陈了几段关于读书人与书的故事,再次讨论了读书人读书到底为何的问题,“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国家需要一批怎样的读书人,或者说知识分子?当我走过兰州的街道,我感到孤独。”28这种孤独感是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灵之问。它如同杨光祖对真实的不回避,他在这里也深刻暴露了商品物质时代,追求精神生活的知识分子的惶惑和寂寞。读来令同是读书人的读者感到千古一叹。但杨光祖毕竟是杨光祖,他不会驻足在隐痛、肉中刺而不能自拔。他从鲁迅的“抉心自食”找到精神力量:鲁迅说:“抉心自食”,……“抉心自食,欲知本味”,……我的心很疼,知道了鲁迅的大不易。29
他的《通渭小曲里永生的爷爷》《奶奶的记忆》《爷爷的通渭小曲》等都是朴素、真诚的亲情书写。放下花腔架子,以最简白的语言,白描的手法,直接道出事由,亲人的形象便栩栩如生起来。这得益于作家古典文学的修养,得益于视野贯穿古今东西,得益于首先作为一个批评家穿越经典文学史所获得的甄别眼光。这使得作家高明地回避了这类亲情散文动辄矫情、滥情,令人不忍卒读的毛病。“我个人认为,陈忠实从一个高中毕业的农民,能穿过命运之茧,蛹化成蝶,最关键的因素,用一个词说,就是:朴素。如果再多几个字,就是:道法自然。老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陈忠实天生自然、朴素,素面朝天,从不会掩饰自己,不会做作,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不断的飞跃,不断的进步,他才有这么大的文学成就。”30这其实也道出了杨光祖自己对文学的追求。艺术是人类自我说明的工具。文学是对“人的自解。”因此,人的性情也是文学的组成部分。这一部分散文,使读者看到一个几
乎没有掩饰的真性情的杨光祖。
注释:
14参见李建军《论“直派批评”、“中性批评”和“谀派批评”——从杨光祖说开去》,《文学报》2016年11月15日。
23567891011121314152123242627282930杨光祖《所有的灯盏都暗下去了》[M],敦煌文艺出版社,2016年7月第1版,第68页,第125页,第21页,第77页,第64页,第89页,第98页,第64页,第64页,第80页,第89页,第95页,第91页,第24页,第13页,第83页,第5页,第20页,第30页,第145页。
16171825参见罗志田《凭直觉成大学问:梁漱溟的治学取向和方法》,《读书》[J],2018年第4期
19石艳艳《浅论庄子直觉型思维方式》,《连云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J],2003年第4期
20董奇《论直觉思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J],1987年第1期
22观点参见马丁·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林中路》[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孙周兴译。
何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在读),新疆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副主任、副研究员、新疆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