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书写的挑战和机遇
(2018-10-08 15:15:55)杨光祖
(文学评论家,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 教授)
已刊《芳草》 2018年5期
可以说,21世纪以来,中国的乡村发生了二千年来未有之巨变。原有的乡村结构彻底被打破了,儒家文化为核心的社会信仰体系也瓦解了,邻里关系,也开始陌生化了。城镇化建设、新农村建设等地迅速推进,把农村带进了时代的快速列车,新思想、新文化、新观念、新生活,一切都是新的,一代新人产生了。而文学对乡村的书写,却还停留在原有框架内,没有很好地与时俱进,呈现出新的状态、新的变化。
精准扶贫也做了好多年了,在此大背景下,看乡村的变迁,重新思考乡村书写,很有必要。
评论界一直有一个看法,我们的都市叙事还比较落后,但乡村叙事很发达,很成熟。其实,就新世纪文学而言,乡土文本的优秀之作,也不是很多,而且这些文本呈现的乡村基本是20世纪的乡村。有些虽然描写的是当下,但呈现出来的对象还在以前,比如,贾平凹《高兴》《带灯》《极花》等,虽然时代背景是当下,但由于他对当下农村的变迁并不熟悉,他熟悉的还是20世纪60年代的农村,因此,书写的时候,无意识中渗透地还是那个时代的痕迹。而当下的乡村,还没有完全呈现出来。
中国严格意义的乡村小说,应该从鲁迅先生开始。这之前的中国小说长廊里,农民还没有真正成为小说的主人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直是我国古典小说的书写对象。《水浒传》基本是游民文学,还不能说是农民。《西游记》典型的神魔小说,想象力真是伟大,让以后的中国小说都相形逊色。从鲁迅开始,中国才出现了一批专门书写乡村的作家,如,茅盾、冯文炳(废名)、沈从文、王鲁彦、台静农、彭家煌、许杰等。他们的乡村写作大都是批判性的,有一种启蒙意识在里面。到了延安文学,涌现了一大批来自底层的作家,如赵树理、柳青,他们来自泥土,对乡村非常熟悉,文字底下散发着泥土的芳香。但由于学养的不足,视野狭窄,他们的作品如今已乏读者。大家认可他们对乡村生活的细节描写,但总觉得格局不大,立意不高。到了“文革文学”,就只剩下一个浩然。他的《艳阳天》《黄金大道》,不乏乡村的气息,但总的来说,已经是概念大于生活。至于丁玲、周立波、孙犁等人的乡村小说,都存在这个问题。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得不佩服鲁迅。他的乡村题材小说,来自乡村,但超越了乡村,在一个更大的视野里成为真正的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他的小说是真正具有现代意识的,不论思想内容,还是小说形式,都是极富原创性和探索性的。鲁迅的伟大,恐怕短时期内无人能及。
新时期以来,一大批小说家重新开始了乡村的写作,刘绍棠、高晓声、汪曾祺、陈忠实、贾平凹、莫言等。他们对他们所经历的那段时间的农村非常熟悉,下笔生动,细节丰富,一时吸引了很多读者,也诞生了一批优秀的乡村小说。但是新世纪以来,乡村书写出现了巨大的问题,就是乡村书写与真实乡村的脱节。贾平凹、莫言等人熟悉的是以前的乡村,但80后、90后作家大都是都市孩子,或者是书香门第,他们对乡村已经陌生了。而乡村诞生作家的土壤,也发生了变化,只有打工文学,很难再见到优秀的作家了。于是,我们发现新世纪文学对乡村的书写,经常出现空洞化、概念化、娱乐化的现象,那种翔实的细密的书写,很少见了。像柳青、赵树理那样生动的乡村书写,已成绝响。其次,即便一些作品在形而下方面的日常叙述应该说做得不错,但在更高层次的精神挖掘方面尚有很大缺欠。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作家仅仅满足于现象描述,或者是对国家政策的图解,而对现象后面的东西追问不够,或者根本就没有追问。我们不企求作家开出什么药方,那当然是不现实的想法,但我们完全可以要求作家“追问”,如果只是描述一下现状,那要作家干什么?鲁迅的乡土小说为什么那么伟大,就是它有一种撼人心魄的追问,只要你去阅读它,那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是可以打动任何一个读者的。你如果要从鲁迅小说中找那种非常详细的大段的乡村风俗描写,倒是不多,他擅长白描,寥寥几笔,栩栩如生,任何一个读者都能从中读到那种浓郁的浙江风味。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作家满足于现状的描述,缺乏理性光芒的观照,很可能是主体精神萎靡化的原因。我们很多作家仅仅满足于发表、满足于功名而写作,精神层面的能量严重缺乏,对现实生活缺乏有力的穿透力,或者说普遍缺乏思想,缺乏现代意识。
目前乡村书写进入困境,除了前面说的缺乏农村生活、思想穿透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程式化写作的出现。我理解大家所说的我国的乡土叙事非常发达,可能就是我们已经有了一套固定的模式化写作套路。由鲁迅开创的中国乡土小说,至今也已近百年了,积累了一大批写作经验,也诞生了一大批写作套路。现在的许多作家在写作乡村小说时,就现成地搬用这一套写法,最常见的就是苦难叙事、乌托邦叙事,前者写尽农村的苦难,甚至不惜夸大这种苦难,如弟兄俩一个妻子,一家子穿一条裤子等;后者则尽力把农村美化成人间天堂,似乎道德只有在农村还存在,一切诗意都在农村,而城市是不道德的所在,是堕落的所在。
我们要知道当下的农村,已非鲁迅时代的农村,也不是沈从文时代的农村,更不是赵树理、浩然时代的农村。鲁迅等作家写出了近代农民麻木愚昧的一面,解放区作家写出了农民翻身解放的一面,新时期作家写出了农民改革开放后的欢乐。这些写作虽然都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具有“共名”写作的嫌疑,甚至部分作品有图解政策、脸谱化人物的倾向,但总体上都在不同的层面上对读者产生了冲击,在乡土写作的道路上,有失败,也有许多成功的经验。而当下的乡村写作却面临着更大的考验,面临农民身份的模糊化,面对上亿青年农民进城做工,并长期居住的现实,在国家发生巨大变化的今天,我们的作家将如何书写新的乡土,新的农民?我们看到作家大多无能为力,基本处于失语状态。他们的乡村叙事还处在模式阶段,并没有创造出能适应新情况的新的写作手法。新疆作家刘亮程的仇视都市的乡土写作,张炜的视乡土为精神家园的写作,雪漠的农村贫苦写作,李佩甫的乡土记忆写作,等等,基本上都只是作家一厢心愿的书写,梦幻的写作,或者说仅仅为现实的简单描述。面对新世纪如此巨大的农村变化,可以说广大农村二千年来未有的巨大变化,我们的作家准备得非常不充分,他们那模式化的写作已经到了僵化的边缘。
我们现在的农民不需要启蒙,也不需要同情,也不再安贫乐道,更不愿意做牺牲品,他们也开始追求自己幸福的生活,他们也需要城市,也喜欢现代化,更喜欢在蓝天下自由地享受生活。苦难非他们所愿,抗争苦难也非他们愿意享用的美德;农村当然也非作家想象的是一方净土。有时候我们阅读打工族的文学,虽然从艺术上看还非常稚嫩,但那种感情的冲击力之大是出乎我们想象的。他们自己大批地走出千年土地,来到了城市,开创自己的未来。如此亘古未有的现象,对作家的写作既是挑战,也是罕见的机遇,从目前的叙事困境中跳出来,寻找一条伟大的出路,正需要我们的作家去勇敢探索。在这个意义上,今天的乡村写作与都市写作一样,也都是刚刚开始。
已刊《芳草》201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