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雷达老师
(2018-04-11 13:33:20)怀念雷达老师
杨光祖
2018年3月31日傍晚,我正在房间读书,朋友徐兆寿微信我:“雷老师不在了,刚刚。”我一时有点懵,就问他:“是雷达老师吗?是真的吗?”他说:“真的。太令人伤心了。”我忽然脑袋有点空,不久就看到王若冰的微信,说是下午3点去世的。心情一下子转不过来,就走出房子,在街上乱转,和雷达老师来往多年的很多细节,一幕幕地影上心帘。
认识雷达是哪一年,已经记不得了。现在还记得的第一次是2005年,在雷达家。那一年,我在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研班(全国文学理论、评论高研班)学习,有一个周日,专程去拜访他。他是从甘肃走出去的文学评论家,是唯一享有全国声誉的评论界乡贤,去见他,还是有点忐忑。不料,他却非常平易近人,坐在沙发上闲聊,没有一点架子,倒是显示了真性情。
后来,雷达兼职母校兰州大学文学院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生导师,每年都能来兰州了,我们见面机会就多了。他作为甘肃人,对甘肃文学很是关注。我作为一位从事文学评论的后辈,他也是很为关心,有一年,他寄来了自己的散文集《皋兰夜语》,读完之后,很是感慨,就写了一篇评论,发表在《北京文学》上。他读到后,给我短信,说有一种被人窥破隐私的感动和尴尬。我知道他说的是我评论《还乡》的那几句话。不久,他来西北师范大学做报告,席间我问起他的家世,他简单地回答了几句。并在我的追问下,不太愿意地谈起了他的母亲,但又欲言又止。我建议他写写自己的母亲。我说,这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母亲。并建议他写自传。他似乎不太积极。我就说,我很希望知道一位优秀的评论家是如何生长起来的。他笑了。几年后,他写了《多年以前》,发给我看。我看了很感动,他写了他母亲的不易,也写了他母亲的天赋。我能感觉到,他的评论天赋是来自母亲的。但文章的后半部分似乎有点害怕,他用了两段引文避开了。他给我说,颇后悔写了这篇文章。但我说,真正杰出的文章,都敢于撕开自己。鲁迅的散文就是如此。后来他的系列散文“西北往事”一篇篇地问世,几乎每篇都产生了较大的反响,尤其《黄河远上》《新阳镇》《韩金菊》等。我还专为《黄河远上》写了一篇评论,发表于《名作欣赏》。《韩金菊》写的是他的初恋女友,读来真是字字泪,句句血。我倒有点担心他了,他一点都不遮掩了。
2013年,我去北京做“西部之光”访问学者,和他联系去看他,那时,他身体似乎不好了。我能感觉到,但他不愿说。他告诉我,鲁迅文学院请他讲课,医院又安排做检查,医院一次次地变化时间,他也就通知鲁迅文学院一次次地改变时间,又不能告诉真相。他苦恼地给我说,人家还以为我摆架子呢。他那时脸就有点浮肿了,但依然笔耕不止,我就劝他,还是身体要紧,不要太累着了。他摇着头说,没关系的,光祖。不写不行呀。我走的时候,他送我出门,握着我的手说,光祖,你是懂我的。我当时一下子很感动,眼泪差点下来了。我让他回去,他执意不肯,要请我吃饭。于是,和师娘一起到楼下的一个饭馆,饭后还坐了一个多小时,吃的什么都忘记了。
雷达退休后,文字不但不减当年风度,而且更见锋芒。他有一次笑着对我说,我批评得是否太直接了?我说没有的,很好。又一次,他黯然地对我说,学院派似乎不大看得起我的文章。我有点吃惊,他说,他们做论文几乎不引我的文章。还说,有人也批评我的文章太温和。我笑着说,这与你的地位有关。你的地位决定你不能写我那样的文章,太刻薄了。他笑了。
我的文章,他基本都看了。有时出版新书,想,他很忙,就不打扰了。结果,他看到消息,就发来短信:光祖,新书寄我。而每次寄去新书,他都在最快的时间里,用微信,或电话作出反馈意见。《杨光祖集》他看后,给我打来电话,谈了很长时间。溢美之辞就不说了,那是前辈的厚爱,但提出的一些批评意见,却让我警醒。他说:“你的艺术直觉非常好,但科学的评价受情绪影响,自相矛盾处颇多。善用生活化语言,口语化,文章不呆,好看。但学院式的理论功夫不太扎实。”最后,他说:“我想给你写点评论文字,但我要找机会,不给人口实。”我马上说,雷老师,这个没关系,已经很受教了。其实,他应该能看出来,我的文学评论深受他的影响。
2016年,我寄他一册我的散文集《所有的灯盏都暗下去了》,他看后微信回了几句,评价不高。又过了一个阶段,他忽然回了一个长微信:“光祖好,昨晚睡不着,看你评说《带灯》给元天亮写信,笑得肚子疼。老贾看了估计也没什么好说。想起你谈张爱玲,谈旧散文模式,都寒光闪烁,语如快刀,且不忘幽默。……别看是甘肃最穷通渭的学子。”后面又特意说:“下午翻你散文,也有情致,喜欢。上次回应随意了。”看了微信,一时无语。想起有一次雷老师发给我两篇散文新作,让我提一点意见。结果,我一忙,给忘记了。后来雷达打来电话,问看了没有?一时非常尴尬。他也没有说什么,只说,你们都是名人了,很忙的。我理解。我当时真是窘的,觉得太失礼了。后来为此事,专门向他道歉。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今年1期的《文学自由谈》发表了我的一篇文章《莫言归来的败象》,是一篇随性草就的短文。是我2017年的年末,读完了莫言公开发表的几篇文学作品,包括诗、小说、剧本之后的一点感想。我从事文学评论一直信奉一个宗旨:我敬重,我批评。我对我喜欢的几位当代文学大家,如莫言、贾平凹、余华、路遥、陈忠实、杨显惠等,都多采取批评的态度。我觉得表扬的文字别人写得够多了,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但我也有个毛病,为文多刻薄,这可能也与性格有关。这几年由于年岁渐长,开始温柔谦让了。但这次还是有点旧病复发。当然,本意也是为莫言好,并不是要害他,或是人身攻击。那肯定没有。雷达读了此文后,一直没有表态,我问他是否刻薄了?他才回信说:“刻薄肯定是刻薄,但作为一种风格,不失精妙和才气。从学术民主角度,可以存在,没有问题。但是判语、硬语偏多,略感直露了些。若能点到为止,换一套引而不发,皮里阳秋的话语,是否更耐咀嚼?仅供你个人参考。”
2月份的时候,我的新著《文学世界的探险》出版了。我快递了一册给他。他回信说:“光祖好,新书收到,很不错,集中了你的锋芒和智慧。谢谢!雷达。”这是我收到的雷达老师的最后一个微信,也是最后的一段文字。这么好的一位老人,就这样走了,走得这么匆促。我再也收不到他那风骨棱棱的文字了,再也听不到他的直言了。
2018年3月31日草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