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重,我批评
(2017-08-05 10:5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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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杨光祖长江文艺批评 |
分类: 文学理论与批评 |
我敬重,我批评
——作家和批评家关系小议
杨光祖
我在《文学自由谈》2015年6期发表了一篇文章《霜刃未曾试——我与《文学自由谈》十年谈》,其中对我的文学批评多有反思,我说:
多年前,在兰州一个晚餐上,与几位朋友吃饭、聊天,不知怎么的,谈起了文学批评。有一位从事海德格尔研究的哲学教授看着我说:“当你持刀将对手砍得遍体鳞伤的时候,你的衣服上也溅满了鲜血。”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我开始反思我的部分文章了。
我一直是鲁迅的信徒,他的寸铁杀人,是我钦佩的。他的杂文,也是我极其喜欢的,从初中就开始喜欢。唐代诗人贾岛《剑客》一诗,我经常吟咏:“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似乎自己也一直在磨一把剑,似乎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位剑客,孤独剑客,独走江湖。我觉得像小李飞刀那样,真正的一剑封喉,那才是最高境界。砍得大家遍体鳞伤,那是多么可怜,复可悲。因为文学批评毕竟也是一项高雅的行当。
所以,我后期的文学批评措辞含蓄多了,不那么放言无忌了。朋友说,我温和了,其实,也可能与年岁有关系,毕竟快到知天命之年了。但是,有一点我却一直坚持,就是我尊重,我批评。我曾在《南方文坛》上发表过一篇文章《批评是一种致敬》。读者细看我的文章,凡是我批评的作家基本都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可能是爱之深,求之切吧。这点我与别人有所不同。至于那些我瞧不上眼的作家作品,我几乎都不会说话,如果必须说,也一定不说名字。但作家却不体我之苦心,只要一看你在批评,就翻脸不认人。我得罪的作家也少说有一打了,李建军安慰我说,得罪作家是一种高贵的品质。
不过,也有一些作家在看到我的尖锐批评后,并不为意,而是正常来往,甚至对我青眼有加。这以前辈作家为多,比如陈忠实、杨显惠,杨显惠老师我们每次相见,都吵个不亦乐乎,但所吵都是因为文学,吵完了,大家拍拍手,散了,下次聚会,还是吵。有时,我想,我何德何能,有资格与杨显惠老师过招?但下次见面,还是吵,当然,也有平心静气的深度交谈的时候。杨显惠老师真是一位杰出的作家,一位性情中人。
还有一位前辈与我来往10多年,我们之间,有批评,更有深厚的友谊。他对我的批评不但不以为忤,还多方提携我。他的高贵人品,是我佩服的,他可能喜欢的是我这种孩子式的童言无忌吧。他,就是王充闾,曾担任过辽宁省人大副主任,鲁迅文学奖散文评委组组长,也是鲁迅文学奖散文的获奖者。我们2004年8月曾在中国作家三峡行采风团里相见,10多天的过程中,互相相识,也亲身感受到了他学问的渊博。一路上,他随口就能背诵出很多与所见景物相关的历代诗句,这看来是童子功了,我深为佩服。但我回来,读了他写的《读三峡》《重读三峡》,很不以为然。就全面阅读了他的散文,写了一篇评论:《王充闾散文的一种解读》,发表在《山西文学》2005年4期,时任主编是韩石山,都是当年三峡采风团的成员。我在文章中说:
终于发现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个致命的问题:王充间的散文几乎都是杨朔模式的巧妙伪装。说是“杨朔模式”,我觉得一点都不过分。我曾写过一篇文章,专门研究杨朔模式。我认为杨朔散文模式的最大特点就是语言优美,注意造境,具有一定的艺术性,但思想内容非常单薄,文章结构完全复制,基本都是颂歌体。不过,杨朔的写作还有一丝无奈,而现在的作家却完全是出于自愿。
说“巧妙伪装”,是因为王充闾先生在写作中大量使用古典诗词、历史文献,况且他本人旧学根底不错,经常还写几首古诗词,即便颂歌,也就非常隐蔽了。到此我们可以这样说,王充闾散文最大的特色,或者说最大的优点,就是他古典文史的素养带来的一种文化氛围,这种氤氲的古典诗词味,确实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他散文灵魂的苍白。如果去掉这层皮,王充闾散文,在精神层面和当年杨朔的散文、贺敬之的诗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区别。
当时是年少气盛,快意为文,一吐为快,不计后果。如今看来,话虽然有道理,但后面的详细的文本分析似乎有点刻薄了。我一直认为,散文是一种自由的文体,它需要的是精神、思想,当然也有学识,这里的“学识”,关键是“学”后的“识”。如果只是堆砌一些古诗词、古文献,那就连“学”也达不到。
这篇文章王充闾先生看到后,没有觉得年轻人怎么背后来一刀,而是很大度地一笑而已。从后来我们俩的密切书信交流中,从他对我的提携中,可以看到他不仅没有生气,相反似乎更喜欢我。他是前辈,他对一个晚辈的调皮,也还是认真对待,和理性思考的。这种作家与批评家的关系,真可算是文坛佳话了。我对先生家世不太熟悉,但从他的书信里,我能看到一个良好的家教,他总是那么文质彬彬,真是古之君子。百年斯文,文化世家,是让我向往的。2008年2月,他曾给我一信:
光祖先生,您好!
文安
王充闾先生给我的信比较多,早期都是手写的,后来就是电子信箱交流。他给我的很多信,都是优美的散文,我爱不释手。当然,他信中的溢美之辞,我一直当做前辈的勉励,不敢当真的。比如:
光祖先生,您好!很高兴接读您的函件与文章。因为近期有苏北之行,刚刚回来看到,致稽作复,尚望鉴谅。您是我非常看重的一位青年学者和作家。只要在报刊上发现您的作品,我总是存留下来认真展读。几乎达到白居易钦慕元稹:“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的地步。
这真是一篇很好的小品了。可惜是电子信件,如果是手写的,可以装裱起来,挂在书房里了。尤其结尾写到兰州的那几句,“是在一个傍晚,登上了三台阁,黄河蜿蜒东下,有一种苍凉的感觉。”读来真是过瘾。
2010年8月,我读了他的一些新作,包括著作,有些话有不得不说,就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批评意见,包括对他的张学良的著作。他很快复信:
光祖先生,您好!读过您的爽直而恰中肯綮的批评,至为感佩。其实,为文为人是统一的。我那么写,大概也和个性、禀赋、价值取向有关。我是属于那种善与人同、极易相处的所谓“老好人”。我奉行“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让人一步天地宽”的处世哲学,待人一向宽厚,周围的人在我眼里,我都觉得可亲可敬,总能发现他们可供我学习的长处,缺少的是刚肠疾恶,愤世嫉俗;客观环境再差,我也多是随遇而安,没有过高过苛的要求。与他人出现了龃龌,我也总是更多地反思自己有什么欠缺,所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所以,不满足以至怨忿的情绪很少,整天倒也其乐融融,自得自足。这样,家庭也好,个人也好,充满了快乐与和谐。反映在作品中,自然也是看长处多,看正面的多。从这个意义上说,从自己角度讲,恐怕也还是真情——当然是未必尽与人同的。我始终以为,做人,齐家,这样是好的;但为文,按照传统的或西方的说法,确是一个根本性的缺陷。孤愤著书,愤怒出诗人嘛!应该说,文学之路我是走错了。有位哲人说,对于民族来说,拥有梵高乃是万幸;可是,如果哪个父亲、妻子,若是有那样一个儿子、一个丈夫,恐怕就整天地焦头烂额了。事情之大谬而不然者,大抵类此。因为我们投合,我就
这封信让我很惶恐,也就立即回复了一信:
王老师:
您好。很惭愧,信发出去了,感觉有点不妥,毕竟是一己之言,并不见得正确的。
您来信所说,我完全同意。人的性格与文章,是合一的,无法强同。我的文章,就很有人说太刻薄了。我也觉得有点刻薄,但自己一握笔,就想语不惊人死不休,否则,那文章就写得没有一点意思。
我一直在努力,尽量让文章显得优容大度一点,自然一点,舒缓一点。但很难。
劳伦斯说,作家在写作时,甚至要把自己剥得精光才行。这是痛苦,有时甚至是可怕的过程。他说的没有错。这个时代已经很乱了,再写那些痛苦的文字,不是添乱吗?老子写文章,就很含蓄,一般人看不懂。但那里面是很有阴谋的。法家就把话说绝了,说清楚了,结果害人不浅,他们自己下场也都很惨。
我一直在反思写作与人生、社会的关系,一个作家的职责。您的来信让我有所触动。
后来,这些信,还有一封专门谈张学良的长信,都收入了他的《文学书简》一书里。这部书收入了给我三封信,还有10多封信,都未收入。这些书笺是我们忘年交的见证,也是作家与批评家之间良性互动的见证。很难想到,只见过一面,地位悬殊如此之远,年龄相差如此之大,竟会有如此深度、快乐的交流?
2014年,王充闾出版了《逍遥游——庄子传》,我读后,感觉他的变化很大,思路打开了,对庄子的理解到达了一定的深度,就撰写了一篇评论,发表在《中州大学学报》《文学自由谈》上。他看后,给我惠赐一信:
引用信中的话,没关系。“当过宣传部长……”,有两处提到,似可去掉一处。
写作庄子传,不唯素材缺乏;而且历来争论颇大,不能不考虑到方方面面的意见;因为此书系全国的文化工程,属于统一出版的丛书,由编委会下属的学术组和文学组分别审定,与一般的个人学术著作有所区别。但他们还是很尊重作者的。日后如有机会再版,将参照您的意见加以补充、修改。
我曾在2016年9月《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优秀的文学批评是创造性的》,其中写道:
其实,某种意义上,文学创作也是一种批评。用哈特曼的话说,语言必定是隐喻式的,因而其意义是不确定的、多义的、变化的,文学文本的语言更是在不断破坏、消解自身的意义,因此是一种持久的变项。这也消解了文学与批评的界限,所以他反复强调批评也就是文学。20世纪以来的欧美文学理论,或者说文学批评,普遍有一种趋势,就是力图让文学批评成为一门科学。雅各布森、格雷马斯、罗兰•巴特、热奈特、托多罗夫,都在做这种努力。美国学者杰弗里•哈特曼就认为,他们更可以说是一位文学的科学家。加拿大文学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也企图把文学研究加以系统化,并使它的内容比判例法更为丰富,这种判例法是以无穷积累的对法律的解释为基础的。”但时至今日,这种努力,他们的价值依然没有获得证明,依然是含糊的。
我一直认为,文学批评,不应该是科学,而应该依然是文学,是艺术。而且它不是要有“文艺性”或“艺术性”的问题,它本身就是艺术,就是文学。它和文学创作一样,同样富有创造性。杰弗里•哈特曼说,我们能否把文学世界分为创造性的文学和附属的评论两部分呢?评论就没有自身的创造性或者非附属性吗?这个质问是有力量的。
为什么中国大陆的作家如此牛气,敢于如此大言不惭?就是因为大陆的文学批评还不成熟,大陆的文学批评生态还不健全。最后导致了作家的强势,和批评家的弱势。另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作家根本不懂什么是批评,也不懂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关系。
批评和文学创作,其实是相互独立的,虽然有交叉,但并不是附庸,谁都不是谁的附庸。批评家也不要想做作家的导师,作家也不要认为批评家是你的跟班。大家都是在创作,各在各的领域内。作家读了批评家的文章而有启发,也是常见的事情。批评家读了作家的杰作,也是一种人生享受,得益良深,也不稀罕;读了作家的劣作,愤而批评,也不是因为个人私怨,而是为了捍卫文学的尊严。批评既是对作品的深度解析,和独特阐释,也是提升读者的理解能力,营造良好的艺术氛围的手段,更是深入钻探文学的特质,从而将文学不断引入新境界、新领域的必要途径。批评家对作家作品的严厉批评,作家有权反驳,但不能进行人身攻击。有些作家纸上不说,却在私底下挑拨离间、肆意妄言,攻击批评家,只是凸显个人的人格低下,还有他的文学品质的让人怀疑。
作家应该明白,批评家的批评是独立的,批评家也是独立的,你可以对批评家的批评置之不理,那是你的自由,你也可以接受批评家的批评意见,或反驳批评家的批评,这都是你的自由。但真的不要将批评家视为作家的附庸,这种弱智的观点,会让人小看你的。这样的作家恐怕也写不出什么真正的杰作。批评家不对作家负责,批评家只对文学负责,对读者负责,对历史负责,批评家的写作,和作家的创作一样,都是有天地良心的,必须在文学直觉的基础上自由言说。
英国作家王尔德曾撰文《批评家即艺术家》,他说,创作能力与批评能力之间的对立完全是人为的。没有批评能力,就没有艺术创造。他认为:“毫无疑问,批评本身是一种艺术。”“最高级的批评是个人印象的最纯形式,比创作更富有创造性。”
新批评派领军人物、美国文学批评家兰色姆认为,文学批评不能回避“评价”这样一个基本问题。他说,对文学作品本身作出评价是批评家的责任。我们知道,评价,其实就是一种创造,它和作家的创作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我们很多批评家满足于廉价地表扬作家,这样的批评就趋近于附庸了。郑板桥说,入木三分骂亦精,隔靴搔痒赞何益。还有一些所谓的学院派批评,为什么被人诟病?因为他们只会搬用所谓的西方理论,在批评领域,他们基本上就是搬运工。拿一些西方文学理论生搬硬套中国当下文本,削足适履也好,强制阐释也好,反正对他们来说,不外乎炮制一篇论文,或一部著作,能够评职称,定等级就行了,至于是不是文学批评倒是其次。他们写作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文学,而是为了那些必须通过数量考核而得到的物质利益,和世俗的认可。
美国学者欧内斯特·伯恩鲍姆说:“当我们认识到它们是如何富有技巧地把逻辑、想象和情感熔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出,把所谓的批评与所谓的创造性文学作品区别开来的做法多么肤浅。优秀的批评确实是创造性的,其写作是一门高超的技艺。”罗兰•巴特说:“批评和作品永远可以说:我是文学。”美国文学批评家马丁•特纳尔说:“批评家具有双重人格。他既是艺术家,又是思想家,既是有感情的人,又是有理智的人。他是艺术家,但却是一个特别类型的艺术家。”
一个真正的批评家,对当下文学的批评,其实就是一种发现。英国文学评论家约翰•凯里在《艺术有什么用?》中,专门用一章谈到了文学批评的创造性。他认为,文学的模糊性使阅读具有创造性,给读者一种拥有它的感觉,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作者。
2017年4月30日写定于兰州黄河之滨幽篁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