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只是那堆灰烬

有的,只是那堆灰烬
这是我的生身之地呀。这是我的祖地。但看来慢慢地就要断了。这个断的过程,是那么的揪心裂肺。我曾经说过,我不喜欢通渭,我对自己的家乡并不热爱。用我的朋友,作家尔雅的话说,那是给我伤害的土地,我们从那里得到了太多的死亡记忆。但家乡的气息,却不是可以遗忘的,它就在你的身体里,生长着。站在通渭南山上,俯瞰县城,我早年晨读的牛谷河早就干涸了,到处是新的建筑,新的广场,新的体育场。漂亮,但不亲切。南山的华严寺,观音殿、龙王庙,给我的感觉也非常复杂。
有一夜,走过夜晚的通渭县城,一个刚开张的小铺子前唱起来了小曲,可能是庆贺开张吧。这是家乡的小曲,也是我爷爷一辈子的最爱。我是在爷爷的小曲声里长大的。我喜欢爷爷的小曲。那一夜,我站在暮色四合的新修的马路上,小曲和着我的眼泪在流。
而这期间,我的外婆又突然辞世。她已经七十八岁了,不知什么原因,却自己了断了。刚回兰州的我,立即停课赶回去,陪妈妈料理丧事。下葬的那一天,看着一并排三个坟堆,我有一种痛楚。外爷早逝,他的坟上荒草萋萋。走的那一年,他才五十多岁。紧靠西边的,是舅舅的坟。舅舅死得很惨,是车祸。山区的路本不好走,他又是近视眼,可性格急躁,车开得快,从崖上翻下去。他的坟上也已是草如人深。我深爱我的舅舅,却和他没有说多少话。而外奶奶的坟,在他们的东边,是新坟。刚刚堆起来的。
妈妈跪在坟前,哭得很绝望:“妈,你怎么不说一句话就走了,你让你的老女儿心上难过得说不出。”那种哭唱,是我第一次切身相遇。小时候,是听到的,但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好玩。现在年纪大了,再听到这样的哭声,又是自己的妈妈的,确实无法承受。但我克制着自己,穿行于蒿草之间,忙于烧纸火。唢呐声,吹一阵,歇一阵,是那种非常熟悉的旋律。——却是让人肝肠寸断的旋律。
舅舅在世时,是一位阴阳,是一位经常行走于阴阳两界的高人,远近很有名。他尊敬念书人。因为我是一个大学生,后来是大学老师,他很尊敬。他家里要盖房,让我写一个梁祭。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毛笔字拿不出来。后来,我知道舅舅很失望,他说我不给面子。很后悔当初没有写,也很惭愧自己的不争气。
舅舅的猝逝,对妈妈的打击非常之大。那种力量我是多年后才感觉到的。很悔恨自己当初的无知。王阳明说:“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我觉得颇中我的弱点。书生论政,为什么是“空论政”?就因为从来没有或很少在事上磨练。这次外婆的猝逝,妈妈也没有想到。在外婆的坟上,她哭得好绝望。弟弟也陪着流眼泪,忘记我给他的任务:劝妈妈别哭了,要保重身体。但外婆的命也很好,下葬的那天早晨,天下了雨。我们都非常担心,这样下去,棺就起不了呢。可一到中午,太阳就挤出云层,把阳光洒向群山中的小村庄。
下午四点,下葬的那一刻,太阳忽然光明起来,把云朵都赶得远远的。妈妈总算放心了,她知道,老天开眼了。外婆的坟前,纸火燃得非常旺。外爷和舅舅的坟前,都烧了不少的纸火,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凄凉的唢呐中,妈妈他们都先回家了,只留下我与一位老人,翻着,不断地翻着,让那些纸火烧得彻底。熊熊的烈火,烤得我的脸疼,眉毛也烧着了。
火,终于慢慢地熄下去了,太阳也西沉了。
忽然,我有许多话要说。
我跪在湿润的土地里,看着两代三个坟,沐浴在金色的夕照里,眼泪下来了。
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有的,只是那堆灰烬。
2010年10月24日于兰州
(兰州市安宁区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
已刊《今晚报》2016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