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祖:其有忧患乎?
标签:
文化杨光祖忧患 |
分类: 日志 |
杨光祖:其有忧患乎?
刘济昆
读《杨光祖集》,我几乎想要总结出一个关于文学批评的命题:批评即忧患。批评者,其有忧患乎?中国当代文学的批评者,其有忧患乎?中国当代文学的批评者杨光祖,文字沉重,表情严肃,评判锐利,其有忧患乎?!
这个集子出版的时候,杨光祖已在学院里和社会上讲授《庄子》好些个年头了。从中国当代文学到文明轴心时期的华夏元典(在学院里被文科诸系削足适履般割裂教学的“中国古典文学”与“中国古代哲学”之类),且不说因眼下学术体制的分门别科而可能产生的种种“越界风险”,由于古典文言向现代汉语的奇崛转换而生成的沟沟壑壑山山水水,两者之间的路途不可谓不遥远,而杨光祖居然就上路了——他想到哪里去?为什么?
《杨光祖集》乃是其答案的一部分。如果不在“人物”地位的高低品级的大小上纠缠的话,我想不妨将这部评论集视为杨光祖面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离骚”,或者,为了不伤及屈子的铁粉们的伦类感,不妨让杨光祖把头低到尘埃里去,称之为“小离骚”,“小小离骚”——我本来只是用这两个字最素朴的字义来描述杨光祖与中国当代文学之间的关系,并无比附评价之意。离,远也。欲远离而有言,批评不止,这是杨光祖作为文学批评家对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份情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惘然于中国当代文学(就其论域而言,主要是小说,并且是就其总体的一般性的状态而言)何以“远观一枝花,近看一面麻”,貌似繁盛而实则一地鸡毛?惘然于在这等境况中的某些作家何以自命不凡而在正当盛年时把自己摆进自说自话的“文学史”里去甘做牌位?
而批评家杨光祖心有不甘。于是开始了他的庄学或者说学庄历程。批评即度量。在我们的母语里,这个“度”当然也是平常度日子之度,是经历、阅历。从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到汉语元典的研读,在杨光祖自身的日子里,或者用些曾经时髦的学术词语,在他个人作为“存在者”的“存在”中,显然体现出一种(盗用他喜欢引证的海德格尔式话语来说)他的生活-生命内部的“存在论差异”。差异意味着彼此之间的道路,需要一个人去经历、度过的道路。这条道路,这条他正在度着并因此呈现出来的道路,无论他是否清晰地意识到了,在我看来,即是他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的批评尺度所在。
杨光祖的文学批评素以真诚和敏锐见称,所谓真诚,有心是也,他的批评不是空心的批评,有时未必“正确”,但确然总有在乎心灵的关切、热度和诚挚!所以我说他心有不甘。关心而不甘,因此批评起来往往锐利而痛切,甚至有时未免急切。自然也有他的“甘甜”时辰。自从他反身进入并浸润于华夏元典境域,我不时听见他以一种叹息般的语气表达自己的“幸福”之感,尤其在谈及阅读庄子的时候。他的所谓“感觉幸福”,说的是他在庄子的文境中能够澡雪精神、安顿身心,而这是他在中国当代文学中觅求而不得的。甚至可以说,在庄子精神中澡雪而去者,恰是穿行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废都”中时落满身心的尘埃。这个“甘”与“不甘”的差异和对照是意味深长的。我想不妨再说一回,杨光祖的文学批评尺度,正在他于此差异亦即道路的亲身之度中——或有待于煅造、把握为明晰的文学观念,然而这种“亲在”而有的、至少是主观意义上的真诚,乃是文学之心,也是文学观念的灵魂。
因此,在《杨光祖集》中,我们看到大部分文章中闪烁着“刀光剑影”,即使是、甚或可以说尤其是对诸多当代文学名家也毫不留情。比如对贾平凹的批评,对“贾平凹自《废都》《白夜》之后,就几乎没有什么好作品”的判断,声色俱厉,而究其实,只是一个坚持以良知作真实判断的批评者的“老婆心切”而已。杨光祖将贾平凹的诸多“失败之作”归因于“剪贴、拼装、流水线”之“技术时代让作家胆大包天”,我以为是切中时弊之论。名声加“技术”,使得不少作家太过轻易因而梦游似的堆砌增加着自己的“文学GDP”,应该说这是一种迷惑于这个时代的“成功学”的不自觉的写作,而其所谓“技术”,实在并没有聚精会神意义上的“文学专业技术”的质量,不过是“空心”、“失神”的另一种说法罢了。痛心于一些本具天赋的作家不知不觉地沦落为文字匠人,滥用自己的才能,“庄之蝶”竟然蜕变为“贾之虫”(这里我顺便借用而且化用了贾平凹创造的文学意象,并非对他本人的评论),于是杨光祖的批评锋芒往往直指中国当代作家的精神结构。我说“关心”,此之谓也。其有忧患乎?其所忧患与所以忧患者,皆在于我们命运性地置身其中的“时代的精神状况”吧——
于是我们又看到杨光祖如此这般地提醒自己:我所批评并且我所以批评的其实是我自己!是的,人文世界里的任何尺度,总是、必是反身性的。“反者道之动”(老子),反身性并非自我尺度化或自我作古,恰恰相反,“我所批评的是我自己”,用庄子的话说即是“吾丧我”,是将“我”置于“度”之中,是“我”的敞开和超越。如果说“度”意味着行于道路并且有所交会,那么这正是我所理解的“生态”,生生之态。出于这个缘故,在这篇谈论《杨光祖集》的小文章里,我并没有对集子的内容进行“细读”,而是反复道及杨光祖在中国当代文学与庄学的差异所形成的道路上的行走状态,倒不是完全因为篇幅的限制。文学批评在其外在形态上,总是对作为他者的作品及其作者的批评,我想以杨光祖的文学批评之尖锐,有时或难免被误解,那么呈示其批评尺度的反身性和内在性,也许有助于批评家和作家之间的相互理解或交道——交于道而生生。文学之“文”,在汉字中本含“交道”之义,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本然地就是生态学。交道也必是交切,交切则不免有疼痛与痛感——批评作为文学的有机部分而非附庸,其锋利与深切,可谓文学生态的题中应有之义。
文学批评既然是文学的有机部分,其自身自然免不了被文学批评。说到这里,有个颇让我好奇的问题又探头探脑起来:谁来对文学批评进行文学批评呢?文学批评家之间“打交道”吗?在我的多少有些乌托邦的想象中,作家和批评家之间的往来交道才是文学的正经,一种正常的也就是说有生产力的文学生态。而事实是,作家往往或真正或假装忙于“创造”,想当然地将其或真有或自以为有的微言大义留待读者或批评家来“解释”,并因此认为批评是文学中附属于作家作品的次级活动。说实话,我有时会认为文学批评是根本不必要的东西,因为作家作品分为两种:一种不值得批评,一种内含着高度的反思性而不需要批评。当然,这是激于那些平庸之至的社交式“文学批评”而生的偏见。对这偏见稍起平衡作用的是我同时还有一个偏见:倘若有什么作家不是出于幽默而宣称文学批评是自己的附属物,那么我会很认真地将其划入不值得批评者之列,原因很简单:这样的作家没有在根本处思想或思向本源的能力,也缺乏反思能力,必是末流甚至不入流的货色,因为他写字而不识字。文字初生,一划而已。这一划剖析“浑沌”——这是“创造”,也是“批评”或曰“批判”的起源。因此凡文字书写,皆属“批评”;以为文学批评外于文学创作,纯属不着调的浅见薄识,除非痛加批评,这样的写作者几乎不可能成长为充分自觉的作家。这或许是题外话了。
言归《杨光祖集》。集中大部分文字,我以前都陆续读过,这回集结为一书,又统读了一遍。或如有的朋友所言,整个集子似嫌凌乱。我倒觉得无所谓。我喜欢枝枝蔓蔓甚于整整齐齐——这是趣味问题,不辩可矣。我有些不满足的是,杨光祖的文学批评,“批评”自无待言,“文学”则稍有欠缺。他所谓“细读”,其实大多是对文学作品中的理念内容的辨析,而不在于仔细的文学分析。文学好歹是“语言的艺术”,分明摆在那里连接着作家与读者的是一件“语言的艺术作品”,但在杨光祖的文章里,往往是经由作品的某些理念内容直奔作家本人而去,而对作品的语言风格和品味、行文节奏和韵律、结构和形式等等“文学细节”的关注与分析比较罕见。无论如何,就文学之为文学而言,作家的精神结构与心理状态是经由语言而体现为作品的,也是因为作品而得到“文学批评”的,如果缺少语言-文学的分析,对作家作品的说长道短都和文学无关,文学批评或成为理念论辩,或成为心理分析,名实乖离,等于取消了自己。当然,我这样吹毛求疵,具体到杨光祖的每一个批评文本未必完全公正,我想提醒的只是:批评文学非常容易,而文学批评自有其道。
与其文学批评稍欠文学相表里的,是杨光祖的文学批评不太重视论证。我猜想这与其“感觉论”或“直觉论”有关。关于其文学批评的尺度之问,杨光祖常常径以“直觉”答之。实在说,我对这个“直觉论”是不尽以为然的。毫无疑问,具有良好的文学(艺术)感觉或直觉(杨光祖并未区分二者,我这里也不作区分,依其实况,下文统称感觉)是从事文学批评必备的基础和前提条件,但感觉也往往不可靠,而且文学批评毕竟是论说,尤其是现代文学批评以报刊发表为传播渠道(因此很难引古代的评点式文论来为感觉论张目),自圆其说的论证大约少不了,否则难免有时落入武断臆说的陷阱或自相矛盾的境地。即如《庄子传记的新尝试》一文,其内部逻辑就不够贯通。实际上杨光祖的批评中的“感觉”也并非不需要证明,只是他喜欢以和作家本人的“互证”来代替论证而已。如《杨显惠论》认为杨显惠的作品写出了“在场”,可“不在场”的呈现不是很让人满意,随即引杨显惠所说的“我始终是唯物主义者”云云以证之,大约忘记了“小说家言”和其作品多不合拍以及“形象大于思想”这样的文学常识。庄子有言:道在瓦砾。因此,一个“唯物主义者”与其是否、能否呈现所谓的“不在场”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其中的状况远为复杂细微,需要感觉,更需要耐心的梳理、分析和论证,岂能仅以感觉了之?!至于那种具有明见性的直觉(佛家所谓现量),若以庄子语言来说,唯已得道的真人有之,如果我们不以这样的大德自居,那么批评时慎言直觉、谨以论证,或更可能常达自圆之境。自然,偶有“灵感”降临,也不妨笑纳而直觉一回——这是诗歌时刻了。
最后挑剔一下《杨光祖集》这个书名。乍一看,还让人以为杨光祖垂垂老矣,要收拾自己的一生事业来做个论定什么的了。这样的书名当然与杨光祖本人无关,无可奈何循体例,而这个时代的奇葩“体例”又何其多也!他大约也只能和读者一样一笑了之。即使当作一部阶段性的选集看,这个书名也名不副实。除了中国现当代文学评论,杨光祖还有大量的艺术评论和散文随笔等作品,这些文字集合起来,才能呈现一个相对完整真实的杨光祖。我说相对,因为他正当中年,行于途中,尚未完成自己——谁又是完成了的呢?伟大如《红楼梦》都没有完成。“尚未”二字真好!禅外猜禅,我甚至想佛祖拈花微笑岂不正是“尚未”?花,化也,庄子的“物化”也是“尚未”。怎么化?文而化之。“文”之义可谓广大深邃,生机盎然。文学,学文而已,或者说,学文而不已——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