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叫马克

杨光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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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艺术家，喜欢与他们交朋友，但是，当下的艺术界俗人太多，很难遇上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往往是瘦如枯木，却偏要贴几丛假胸毛，还要招摇过市，顾盼自雄。遇上这种人，我一般都是悄悄地躲开。既不要戳穿人家的西洋镜，也不要给自己惹一身骚。

马克是我遇上的真正的艺术家，不仅富有艺术家气质，而且愿意为艺术献身。献身，虽然只有两个字，也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为艺术献身，可不是一般的献身，它可能换不来荣华富贵，得到的还会是贫穷和无边的寂寞。

第一次见到马克，是在我的课堂上，他做我的学生。那天我讲的是后现代主义，很时髦地用起了多媒体，我讲到了福柯、蒙克、杜尚、达利，学生看着那些奇怪的美术作品，都很懵然，个别还很愤怒。我说，灵魂没有出窍过的人，能懂艺术吗？我忽然看见马克的眼睛亮了。他是一个瘦瘦的、黑黑的小伙子，那一刻，眼睛却出奇的亮。

下课了，我走出去，站在教学楼外的台阶上，他也在那里，似乎在等我。看到我出来，他就凑过来，说，老师，感谢你。我无语。我知道他是懂了的。他说，老师，我有一件事，以后一定告诉你。我说，好吧。他就回去了，我一直看着他走下党校大门，到看不见。

后来的有一天，他请我去雁滩喝茶。那天，他的妻子也在，一位美丽的女士，我们三人坐在一家咖啡屋，静静地，就那么坐着。他突然激动了，说起了他的过去，他为艺术所作的一切，说起了他的荒唐之旅。他说，有一次，他坐在咖啡屋，忽然感觉自己的灵魂跑出去，跑到了对面的马路上，他使劲用手往回拉，拉回来，又跑出去，肉体与灵魂的分离、撕裂，让他痛苦异常，热泪盈眶。他说的时候，眼神还是那么痛苦。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时候语言是多余的。他的妻子，楚楚动人地坐在那里，美丽，而伤情。

这以后，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但我很忙，他也很忙，并没有再见面。我不喜欢扎堆，他也不喜欢，艺术家都喜欢孤独，寂寞是他们最好的状态。第二年的春天，我又给他们授课，讲的是文化哲学。结果他没有来，问起学生，说有病了，不能走路。再问，学生也不知道详细情况，他们单位的一位学生说，半年没有来上班了，在家治病。

下课后，我与几位学生一起去他家看望。走上他家黑黑的楼道，曲里拐弯的，爬得很艰难。终于在5楼，还是几楼，我忘记了，一个顶头的房门前站住了，一位女学生开始敲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身材很高，非常富有气质，也可以说很美丽。她说，她是马克的母亲，请大家进门。我们进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环顾四周，全是马克的画，那么多，富有现代主义色彩，阴暗、纠结、躁动，我对面墙上的一幅油画，是风景画，却很安静，是列维坦风格，我很喜欢。这时候，马克从卧室出来了，他的腿已不能走了，在地上爬着出来了，像晚年的孔乙己。有些同学的眼泪下来了，我也呆住了，没有想到如此严重。我看到他的妈妈在那里抹眼泪。

 他说，不知为什么，忽然站不起来了，西医说可能一辈子坐轮椅了。但他不愿意，他想站起来。他说，他准备用中医治疗。我们都表示同意，鼓励他一定站起来。在客厅聊天的一段时间，一直没有见到他的妻子。我也不敢造次多问，出来的时候，有学生才说，妻子与他离婚了。此事就这样放下了。后来，在与马克的交往中，他一直没有说起他的妻子。我知道，他是有隐痛的。直到很久以后，有一次偶然谈起，他平静说，我感谢她，希望她幸福，人各有所求嘛。我知道马克会成为一位优秀的艺术家，就凭这一点。近代恋爱自由之后，有多少女子能经得起艺术的贫穷和寂寞？连徐悲鸿的妻子蒋碧薇都做不到，何况其他？

我一直喜欢马克的油画，觉得里面有东西，无疑他是富有才情的。闲暇的时候，我会给他打一个电话，安慰他，鼓励他。我告诉他，不要埋怨上帝，你的这次灾难，也是上天给你的恩赐，让你更加切身地触摸生命，或者说，通过血肉之躯的疼痛，换来你灵魂的飞升。他总是那么乐观，说，杨老师，你放心，我会站起来，我已经又画了几幅画了，你有空来看看。但我一直很忙，也一直没有去看他。

后来，他托人送我一幅油画，淡灰色的木质画框，极安静，画面亦安静，或者说静谧。远处是寂寥的蓝天，和山脉，山势婉转温柔，近处是一湖静水，立于二米开外，清可鉴人，湖左是一排小白杨，高高的树干，瘦而挺拔，右边远处是几排矮树，已显淡黄色了，大概到秋天了。画面最前面，是灰黄的土地，还有枯黄的疏草。他在背后写到：《风景》，马克。我很喜欢这幅画，那种秋天的寂寥、安静，是暗合我心的。我有点奇怪他为什么送我这幅画？后来想起来，曾有一次闲聊，他问我喜欢谁的油画，我说喜欢列维坦。想他病中为我作画，很不安。

今年的冬天，再见到他，他说，已上班好久了。问起来，他笑着说，好多了，可以跑动了。他告诉我，他在南关弄了一个画室，正在装修，过几天请我去看看。他说，他现在正在倾力于漆画，给我送了一帧照片，是一个敦煌佛像。他说，他的敦煌系列漆画已经引起了文化馆领导和省文化厅的重视，并先后获得了一些奖励，比如《盛唐菩萨》获得文化部铜奖，《无量说法》获得省工艺美术百花奖一等奖。我听了很高兴，就急于想看他的作品，他说现藏于朋友的工作室，在五泉下广场。不行，我们这就过去，我说好。他与朋友联系，然后我们就打的过去了。

朋友的工作室在9楼，阳光明媚，阳台上草木繁茂，外面就是著名的皋兰山。马克的漆画在靠阳台的一间房子里，我们走进去，一下子惊呆了，似乎到了敦煌莫高窟。大概有近十幅挂在墙上，地上还靠墙立着几幅。他画的敦煌佛像，有北魏的，有盛唐的，也有晚唐的，惟妙惟肖，神态安详，色调自然，庄严而悲悯，大家看了，钦叹，无言，只有佛之光辉，充实着每个人的心。我本来拿了相机，却未敢造次，怕冲撞了佛之安静。

 马克又详细给我们讲了漆画的程序，并让我们看了他的绘画材料，我们更加知道漆画之不易，材料昂贵，工序繁多，要经过描绘、镶嵌、刻画、研磨、泼洒、堆砌、罩染等多重技法，需要极大的耐心。每一幅都得半年，那些矿物质、蛋壳、金丝、银丝、金箔、银箔等，都得一点点地贴上去。我问每一幅大概多少钱？他说，5万到10万，他广东的朋友认为太低了，他们认为这是奢侈艺术品。这我倒很同意。

看了半天，在主人的邀请下，我们到客厅喝茶，主人岳娜女士美丽温婉，气质典雅，给大家斟茶，房间里放着很多法国名贵红酒，她说她是法国红酒的兰州代理商。我们坐在沙发上闲聊，冬阳暖暖地晒着我们，大家都有恍惚。马克说，真应该感谢他妈妈，几乎把自己的家底都拿出来了。我说，你的漆画里，有你妈妈的慈祥，和博大的爱。他笑了。他也说到他的父亲，由于父亲的职业关系，他从小就看了很多敦煌画册，后又看到了敦煌特级窟，当时他几乎窒息到抽搐。

可以看到经过一场大病，马克真的悟道了。他进入了真正的艺术创作境界。

2013年1月17日写于兰州黄河之滨南书房

1月26日改定

（兰州市安宁区甘肃省委党校文史部  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