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昭君出塞形象之悲喜

——兼评电视剧《昭君出塞》

自古以来，中国的美女何其之多，但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只有西施、貂蝉、王昭君和杨玉环这四位，原因在于，她们本是平民女子，却因自己的美貌和政治扯上了莫大的关系。美女加政治，永远是人们感兴趣的话题。四大美女中，人们评价最高，最为文人墨客青睐的，又数有“落雁”之誉的王昭君，她在大漠风沙中的一袭大红披风和脸上楚楚动人的神情永远地留在了人们的印象中。

据不完全统计，历代吟咏昭君的诗词多达五百余首，王昭君，早已脱离一个历史人物的局限，而作为文学史上的一道人文景观和文化现象供人欣赏和研究了。

在不同作者和不同时期，王昭君这一形象上的寄托的感情有所差别，在直观上表现为昭君形象的差别，归结起来不外乎是“昭君颂”和“昭君怨”两大类，下文是就昭君出塞形象的喜悲变化做一个简单的梳理。

一、历史上的王昭君角色演变：

历史上最早对昭君出塞的记载见于《汉书》。

《汉书·元帝纪》记载：“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

《汉书》中对昭君出塞只是一笔带过，在这里昭君是被动的，没有个人色彩的。

在距竞宁和亲四百年后，范晔在《后汉书》里重新讲了昭君出塞的故事。

《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记载：“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人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范晔写作《后汉书》，在史料的基础上也参考了野史等资料，对王昭君这一人物多了些演绎，昭君由被动出塞变为主动出塞。

后人对昭君形象的阐释，基本是以以上的史料为基础。虽然两本书在昭君出塞的主动性上有些出入，但是综合两书，可以得出一点——当时是汉朝强盛，匈奴弱小，匈奴主动和亲，元帝下嫁昭君，其实是带有“赐”婚的意味的，这一点重要的史实在日后昭君出塞的演绎中常常被文人“故意”忽略或篡改。

对后人影响比较大的还有一本民间小说《西京杂记》，说“汉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独王墙不肯，遂不得见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帝按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方重信於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按其事。”导致画工毛延寿被斩首弃市。

王昭君作为一个弱女子，不仅背井离乡，还要远嫁塞外，其悲喜是显而易见的。在唐朝以前“昭君怨”是所有吟咏王昭君的文学作品最主要的主题，王昭君和其他所有出塞的女子一样，都是娇弱哀怨的苦情角色，要忍受离家去国的悲哀，思念亲人的痛苦和塞外胡俗的煎熬。例如“父兮母兮，道里悠长”，“远嫁难为情”(石崇《王明君词》)。

到了唐朝，还是有大量同情昭君不幸命运的诗作，其中以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最为著名，“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但是从唐朝开始，昭君的形象在文人笔下被赋予了新的情感和发挥。

主要有

（一）文人以昭君自比伤怀

在唐朝的咏昭君诗中，昭君的形象已经注入了很多文人士大夫的感情和抱负了。中国自古就有“美人香草”的文学传统，有美貌却不得宠的美女，就像怀才不遇的文人一样。王昭君的不幸引起了唐朝很多壮志难酬的文人的共鸣。唐朝，是文人政治情感高涨的时代，他们大多感慨于求仕无门，怀才不遇，而王昭君因为毛延寿的丑化而不得见御，正让文人们想起了现实中奸臣权臣的可恶。

如李白诗句“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自古妒蛾眉，胡沙埋皓齿” (《于阗采花》），胡震亨评李白《于阗采花》说太白是“借明妃陷虏，伤君子不逢明时，为谗忌所蔽，贤不肖易置无可辨，盖亦以自寓意焉。”

唐朝文人们不仅谴责弄权的小人，还将矛头指向了帝王，其中以白居易的《昭君怨》中“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为代表。

清朝诗人刘献廷《王昭君》：“汉主曾闻杀画师，画师何足定妍媸？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主题与白居易的类似。

（二）歌颂昭君反讽时政

如戎昱的《咏史》：“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到了宋明以后，中原软弱，边疆动荡，汉族和边境少数民族的矛盾加深，朝廷却苟且偷安，一味求和，引起仁人志士的强烈不满。借赞扬昭君批评时政的诗更多，也更尖锐。如欧阳修的《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元朝马致远的著名戏曲《汉宫秋》更是将故事背景设立为匈奴强大汉朝弱小，通过种种强烈的对比突出了元帝的软弱。

（三）昭君形象转悲为喜

1、

唐朝时就有诗人开始认识到昭君出塞这一政治事件的积极意义，王昭君的形象不再是悲悲切切的小妇人，而是有了促进国家和平民族友好的正面形象，如唐朝诗人张仲素的《王昭君》：“仙娥今下嫁，骄子自同和。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还有唐朝诗人王睿的《解昭君怨》：“莫怨工人丑画身，莫嫌明主遣和亲。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

2、

也有诗人从命运和历史的宏观角度别有新意的宽慰昭君，将昭君的悲怨上升到哲理的高度，这一点在理学兴盛的宋朝尤为明显。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王安石的诗句“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还有李纲的《明妃曲》“当时失意虽可恨，尤得诗人千古夸”。

3、

但是到了宋朝以后，王昭君的形象不断被拔高，她出塞的事迹被大加颂扬，王昭君从一个“被迫远嫁”的不幸女子，变成了一位深明大义、为国为民的巾帼英雄。

这是由于宋朝以后，中原国力衰微，到了元朝，蒙古统治汉人，到了清朝，满族统治汉人，客观上阻止文人高唱汉朝赞歌，转而要追求民族和谐。

如刘子翚的《明妃出塞图》：“羞貌丹青斗丽颜，为君一笑靖天山。西京自有麒麟阁，画向功臣卫霍间”。将昭君出塞是历史贡献和功绩与汉朝名将卫青、霍去病相提并论。

郭润玉的《明妃》：“琵琶一曲干戈靖，论到边功是美人”。

连毛延寿也被翻案，吴荩《昭君》：“留得蛾眉靖边塞，可知延寿是功臣”。

这些文人们罔顾昭君个人命运的不幸，忽略史料上的客观背景，给昭君扣上“为国为民”的高帽子，希望昭君的琵琶弹奏的不是去国离家的怨曲，而是民族和平的高歌。都是有着诗人本身的强烈爱国热情和特殊时代背景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近代曹禺的《王昭君》有着深刻“五四”新青年的烙印的原因。

二、电视剧《昭君出塞》

经过历代文人的层层演绎，王昭君，这个汉代政治联姻的一枚小小的棋子，被渐渐政治化、理想化、偶像化、神话，逐渐转变为一个促进民族和平友好的使者，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中豪杰。

就像历史学家翦伯赞所说：“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友好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

1、昭君形象悲不了

在强调和平与民族友好的今天，昭君政治方面的正面形象更被强化，民众也不能接受昭君美丽神圣的偶像形象的破裂。

近年来拍的关于王昭君的电视电影，都将她塑造成一个坚强勇敢，满怀抱负，坚实高远，为国为民的巾帼英雄的形象。

《昭君出塞》也不例外，但是站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将历史责任强加于一个女子肩头，武断地决定她就应该是无怨无悔主动献身的，是否公允，还值得商榷。

2、毛延寿形象有创新

因为电视剧设定的王昭君是满心民族大义的，自愿请行的，连同毛延寿也被美化了一回，将其定位为一位“艺术家”，他的“丑化”昭君不是为了贪财，而是为了保护昭君纯洁的美。

3、爱情情节惹争议

《昭君出塞》这部电视剧最为人诟病之处在于设置了呼韩邪单于和昭君曾在和亲前相遇相爱这一情节。

不可否认，这一情节带有商业色彩，极度浪漫和美化了昭君出塞的历史。

有观众认为有太多的情爱描写损害了昭君传奇女性的形象；支持的观众则认为合理戏说是可以的，英雄美人的设定符合人们的审美，人性化的昭君更让人信服。

其实，让昭君谈恋爱是完全可行的，不仅符合娱乐时代的观众要求，也有一定的历史基础，在马致远的《汉宫秋》里，昭君就和汉元帝你侬我侬，王安石更是大胆，说出“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的话来，可能本剧编剧是受王安石的影响。

而且在兼顾个人情感和民族大义方面，本剧并无偏颇，这一点还是值得肯定的。

    4、成也呼韩邪，败也呼韩邪

电视剧招人非议的第二点就是强烈美化匈奴，将匈奴君主塑造成强大的英雄形象，与历史不符。

支持的观众认为这部电视剧的创新之处就是多多的展现了匈奴的情况，让人更深入感性的了解匈奴，匈奴的君主也可以是深明大义的，匈奴的人民也可以是善良有好的，这一点非常符合民族融合的主旋律。

反对的观众则认为，过分夸大匈奴的强大和匈奴君主的形象与历史不符，损害汉人形象。

其实这也是有例可塑的，马致远的《汉宫秋》里就是设定匈奴强汉族弱，还有为了歌颂昭君出塞的功绩，诗人们也往往强调昭君在平息战火方面的作用。

三、 总结和建议

王昭君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的作者笔下，带有深刻的历史印记和个人情感，但在漫长的文学演变中，这个人物被慢慢定型，有了民族纽带的意义。

在现代重新阐释这个人物时，必须兼顾当代的主流背景和受众心理，扭转和创新王昭君固有形象会冒一定的风险。

电视剧《昭君出塞》有一定的创新，是有值得称道和探究的地方，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存在局限。

参考昭君形象的历史转变和电视剧《昭君出塞》，我对以后电视媒体重新演绎王昭君的故事有一些建议：

1、 显然王昭君已经不能回到原有的哭哭啼啼、悲悲切切的历史上去，但是一味的高大全形象也会让人生厌，在展现这个传奇女性复杂的一生时，应该注意有层次的表现人物内心和人物逐渐转变、成长起来的过程。

    王昭君哀怨并不可怕，但是哀怨之后的思考和成长才更有意义，将历史上的层层拔高都去掉，以一颗最平凡的心去看待昭君，还原她一个女子的心灵和成熟，不要将人物政治化、脸谱化，要更人性化，以真实和细腻的再现引起观众的共鸣和亲近。

2、 感情戏要有，更要有水平、有技巧。合理的发挥，审美的处理，会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提高收视率，但是小心过多的感情线会妨害人物的形象。必须将感情线和政治线紧密的结合，最终是为主题服务。

3、 在民族平等友好的今天，要注意对匈奴的重新阐释，客观的展现当时他们的生活习俗，给匈奴一定的戏份让观众更好的理解，尤其是王昭君在和亲后在匈奴的表现和贡献，电视等作品中表现得很少，这一块是个空缺，值得电视媒体人好好发掘和创作。

4、 一定不能忘记的是遵循历史，合理创新。没有历史的历史剧不能看，没有创新的历史剧不好看。传统的优点要吸收，同时必须体现独特的时代和思考。就像电视剧《昭君出塞》中借由王昭君之口说出的一句富有思想性的话：“人们可能不会想那么多，大汉和匈奴和亲，婚姻本身不就是一种需要、一种形式，没有人会去关心当事人，他们到底快乐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