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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第三幕 剧本1

(2010-10-14 16:05:43)
标签:

杂谈

分类: 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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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禺

 

第三幕

登场人物:

             —— 一个三十左右的老妓女

           小顺子——宝和下处的伙计

           小东西——小翠,一个才混事三天的女孩子

           王福升——旅馆的管家

             ——游手好闲的面首

             ——小东西的养父

胖子和胖子的朋友们。租唱话匣子的。卖报的。卖水果的,卖其他各种食物的。婴儿的哭声。卖唱的,拉丝弦的。
报花名的伙计。唱数来宝的乞丐二人。唱二簧的漂泊汉。敲梆子的。各种男女欢笑声……卖硬面饽饽的。闭幕前唱叫声小亲亲的嫖客。低声隐泣的女人。

这是在一星期后的夜晚,约莫有十二点钟的光景,在各种叫卖、喧嚣、诟骂女人、打情卖笑的声浪沸油似地煮成一锅地狱的宝和下处。
   
那大门口常贴着什么南国生就美佳人,北地天然红胭脂一类的春联,中门框总是情郎艳乡桃源佳境的横幅。门前两三个玉美人指指点点挤弄眉眼,轻薄的男人们走过时常故意望着墙上的乌光红油纸(上面歪歪涂了四行字赶早×角,住客××,大铺×角,随便×。)对着那些厚施脂粉的女人们乱耍个贫嘴,待到女人以为是生意轻向前拉去,又一哄而散。这一条胡同蚂蚁窝似地住满了所谓人类的渣滓,她们都在饥饿线上奋斗着,与其他瘪着肚皮的人们不同的地方是别的可以苦眉愁眼地空着肚子,她们却必须笑着的。
   
进到院内,是一排一徘的鸽笼似的小屋子,在生意好的时光,从这个洞到那个洞川流不息来往着各色各样的人:小商人,电机匠,小职员,轮船茶房,洋行侍役,和一些短打扮敞开胸前一条密密的纽袢,大模大样的大汉子。院子里可以随随便便走来走去,进了大门,一个踱了腿的男人喊,前边!”“来客!用绳子拉的铜铃也响起来,从各个小鸽笼走出来一个一个没有一丝血色的动物,机械般地立刻簇聚起来,有时也笑着,嚷着,骚动着。客人们自然早已让到房子里。眼珠子东溜溜,西看看。于是由伙计用尖锐得刺痛人的耳鼓的声音喊:见客啦!见客!那些肥的,瘦的,依次走上前去,随着伙计叫出她的花名的声音,在客人面前瞟瞟眼笑着闪过去。站在后面的便交头接耳地吱吱喳喳起来直到有一个动物似乎很欢喜地被某一个客人挑中了,其余的才各归各的地方。
   
很令人惊奇的是尽管小鸽笼里面讲情话或者做出各种丑恶的勾当,院子外面始终在叫嚣着:唱曲的姑娘,沿门唱数来宝的乞丐,或者哼一两段二簧的漂泊汉,租唱话匣子的,卖水果花生栗子的,抽着签子赌赢东西的,哑着声音嘶喊的卖报的,拉着丝弦逗人来唱的,卖热茶鸡蛋的……各式各色最低的卖艺人,小买卖都兜揽生意,每个人都放开喉咙沿着每个小窗户喊,有时甚至于掀开帘子进去,硬要客人们替他们做点生意。
     
但是观众只能看见一个小鸽笼——一间长隘黑秽的小房子。
   
屋子正面有两个门,一左一右,都通外院,各有一蓝布帘子来遮风,破敝不堪。两门之中是个幔帐,挂在与墙成直角的铁丝上;拉起来,可以把一间屋子隔成两间。客人多了,不相识的便各据一面,一样能喝茶说话,各不相扰,于是一个可怜的动物可以同时招待两帮客人,这样经济地方,又省得走路,也省电灯同炉火。现在那布幔子——上面黄斑点点,并且下面裂成犬牙状,——只堆在墙边,没有拉起。屋子里当然没有多少客人。
   
屋子右面放一张木床,铺着单薄的旧床单,堆叠着棉被。靠床的右中墙贴满猪八戒招亲大过年胖娃娃采莲花,和一些烟卷公司的美人画,依门倒贴一个红字,说是福倒(到)了的意思。近床有一张破旧梳妆台,上面放一民破脸盆,一两个花碗,床下横七竖八有几双花鞋,床前搁几把椅子。
  
左面墙边立一张方桌,一边一把椅子,上面排置着不全的茶具和一个装烟卷的破铁筒。右面还悬着一副满染黑污的对联,左联:貌比西施重出世,右联:容似貂蝉又临凡,两条对子正嵌住一个照得人凹鼻子凸眼的穿衣镜,上面横桂着四个字千金一笑。还有一两张帆布躺椅歪歪地睡在那里。
   
靠左右都有窗户,用个小红布幔遮着,左窗下有一个铁炉子,燃着就要熄灭的人,靠桌立一张煤球炉子,那煤就堆在方桌下面。在左边小门上悬一个镜框,嵌着花翠喜三个字,那大概是这个屋子的姑娘的花名。
 
 [开幕时,翠喜立在左门口,背向观众,掀起门帘向外望。——翠喜大约有三十岁左右,一个已经为人欺凌蹂躏到几乎完全麻木的动物。她并不好看,人有些胖,满脸涂着粉,一双眼皮晕晕地扑一层红胭脂,头发披在肩上,前额一块块地故意掐成的紫痕,排列整齐如一串花瓣,两个太阳穴,更红紫得吓人。她穿一件绛红色的棉袍,套上一件绒坎肩,棉鞋棉裤,黑缎带扎住腿。她右手里一只烟蒂头,时而吹一下灰放在口边,时而就用那手指搔弄自己的头发。

(她仿佛在招呼谁,笑着,叫着。[外面的声音揉成一团嘈杂。[甲声:(尖锐地)橘子大香蕉啊!人果栗子啊!
[乙声:(有气无力地)唱话匣子![丙声:(一个小姑娘,随着抑扬顿挫的丝弦)唱个小曲儿吧![男女的笑声打骂声……

翠喜:胖子,明儿见,!张二爷,陈二爷明儿见!

      (胖子:明儿见,翠喜。)

翠喜:胖子,大冷天,穿好衣裳,别冻着。

      (胖子:我的喜儿,哎呦,你比我的媳妇还疼我,来,我的喜儿!)

翠喜:缺了德的,胖子,少跟我起腻,你回家找你媳妇吃奶去吧。

      (胖子朋友:哎!胖子,你就住这儿吧。)

翠喜:行了二位爷别打哈哈了,胖子,你明儿准来啊!你要是不来啊,你养出来的孩子可没屁眼啊!行了再见!

      (二位爷走后)

翠喜:妈的,一天不如一天,这事由简直混不下去了。小翠,小翠!这死心眼的孩子,我呀没有那么大工夫理你!

翠喜:看嘛呢?小顺子!

小顺子:这是那胖子二爷给你的?

翠喜:怎么地?你嫌少啊,人家留着洋钱买坟地呢!

小顺子:都交柜吗?

翠喜:不都交柜,掌班的印子钱一天就一块,你给?

小顺子:可你吃什么啊?

翠喜:还用着吃,天天喝西北风就饱了。

小顺子:你爷们在外面等着你呢!

翠喜:来了也是白搭,打死我我也没有钱给他。我要是事由混得好,谁不愿意往家里捎个三块两块的?家里大人孩子都喜欢!要他一趟一趟地来找我?妈的,我刚在班子混事的时候,事由儿多火棒,哎!小顺子,连你不一天也从我的屋里拿个块儿八角的?

小顺子:恩,是是!他叫你带着孩子回家去住。

翠喜:回家?这大冷天回家找冻死去?孩子搁在这儿死不了。小顺子,你跟他说我这儿有客。对了那瘸子在门口站着不是吗?

小顺子:让他进来,他不进来,那瘸子说他嫌寒蝉。

翠喜:呸,自己养不起自己的娘们,活王八也当那么些年了,脸上还有什么挂不住的!

小顺子:新搬来的那孩子呢?

翠喜:你说小翠?在屋里。

小顺子:我看一会黑三又要来。

翠喜:你看吧!这一晚上她一个盘儿也没有卖,你看黑三来了,还不把她揍死。

小东西:揍死就揍死,反正是一条命!

翠喜:呦,小翠,怎么拉?

小顺子:小翠改词了,不怕黑三了?

小东西:这三天我也受够了,怕有什么用。

小顺子:你这孩子也格涩,放着生意不做,一天就懂得哭,你说哪娘儿们不擦个粉,不抹个胭脂,你想怎么挂得上客?

翠喜:你别理她,这孩子天生刺儿头,你跟她说一百句,她是提地庙里泥胎,是个死哑巴。

小顺子:说得是呢!

小东西:黑三就快来了吧?

翠喜:还怕他不来?我跟你说,你到这儿都三天了,一天也没挂上个客人,可哪一天黑三又让你好好地过啦?你别想你是从大旅馆过来的,看过好客人。到这儿来,就得说这儿的规矩,你今晚上又一个客人都没有,你看黑三那个狗杂种会饶过你?

小东西:罪也有受够的时候。

翠喜:受够?这个罪没个够。来来来,我跟你说,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搭住了三天,也是咱们姐儿们的缘分。我不是跟你小妹妹瞎白话,我从前在班子的时候也是数一数二的红角,白花花的千儿八百的洋钱也见过。可是人老珠黄不值钱,岁数大了点,熬不出来,落到这个地方,不耐心烦受着,有什么法子?我告诉你,到了这儿你就甭想再讲脸。妈了个四面叫人搂了三面无论谁来,管他生的熟的,说拉铺就拉铺,就得把裤子拉下来,人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叫他妈的哪儿讲脸去?

小东西:可。。可是。。。

翠喜:可是什么啊?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色催的?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有钱的大爷们玩够了,取了乐了,走了,可是谁心里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哼,都是人,谁生下就这么贱骨肉啊。

小东西:你。。你擦擦眼泪吧!

翠喜:哎!我没哭,我好些年没有眼泪了。我跟你说,你现在就顺着黑三点,你年轻啊,你还有的是指望。熬几年,看上个本分人,从了良,养个大胖小子就快活一辈子。你现在跟黑三用不着别扭,顺着他点,少受多少眼前的罪啊。凭什么受这兔崽子一顿一顿打?

小东西:我。。。。我实在过不去了。

翠喜:这叫什么话啊,有什么过不去的。没出息的人才嚷嚷过不去呢。人是贱骨头,什么苦都怕挨,到了还是得过,你能说一天不过吗?

小东西:你听你的孩子醒了。你进去看看吧!

小顺子:小翠,我还得说你两句,你这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啊,你打算怎么样啊?

小东西:我,没有什么打算啊。为什么我爸爸偏偏叫铁桩子砸死呢?

小顺子:你爸爸活着,也不是个臭屎壳郎没人理。一个破砸坑的,他能怎么样?

小东西:我也许不会苦到这一步。他比黑三有劲多了,他要看见黑三把我下了窑子,他非拿斧子劈了他不可。

小顺子:你爸不已经死了吗?

小东西:我眼看着一个大铁桩子把他砸死的。

小顺子:你这孩子,你有叫你爸爸的工夫,你为什么不想法挂个客呀?

小东西:谁说我不想去挂客?可我去见客,客人们都嫌我小,挑不上我,我有什么法子?

(话外音:前边!请这边走,腾屋子)

小顺子:有客!三姑娘,接客了!!!

翠喜:哎!来了来了!!呦,还愣着干什么呀?你倒是赶紧起来啊你,出去看看挂上个住客也省着你今天晚上再受罪不是嘛!

       (话外音:接客了!)

       哎!!你倒是快来啊你,哎!!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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