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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金宇澄《洗牌年代——马语》

(2016-03-28 11:32:05)
转载金宇澄《洗牌年代——马语》
转载金宇澄《洗牌年代——马语》
 马语/金宇澄

 

  “世上没别的动物,有马那样高大而温良。”

                      ——这话不记得是谁说的。

 

         1950年代上海淮海路,还记得马匹的活动——有人带它们卖马奶,现买现挤,吊有铃铛的马儿,叮叮当当,代替走街穿弄的吆喝。

    以后笔者充当了三年马夫,每夜静听它们不倦地嚼草。这种四脚动物都是夜神仙,双目同狼眼那样发绿,在槽旁闪耀,整夜需要进食,啃槽板,与邻不睦,便溽(排尿的动静,如大号龙头放水)。可怜马夫每夜数遍起身添草,空气臊浊不堪,只嗅到一点豆秸、三菱草那种切碎了的,秋天野花的气味。

    牛可以喝泥汤,必须吃洁净的草料。马则反之,饮水必须干净,进食马虎,因此过去对马草的检查很严,也听说有人故意把铁钉、钢针撒在草料里的事。

 

    难以理解马的睡眠,它一生就这样日夜站立着,没有完整的睡时,一闭眼算一觉。把它拴在邮局门口或者一棵白桦上,有时它低下头,闭上眼睛,下唇逐渐垂耷,这是它深度睡眠的标志。

 

    也有时,能看出马在这样的短寐中想事,以至下身逐渐夸张,逐渐自信而坚定,显现出造化的神奇。有一位上海小女生因此问马夫,马脚间的小腿样子的东西,是什么?马夫挠挠脑袋,君子般回答说:恐怕就是小腿,它有第五个腿。这个说头固然可以,但搅乱了对方本就有限的自然常识。

 

    没有想的到的是,如此纯真的学生妹,以后担当了惊讶的工作,被培养为当时重要的马医生和配种能手,检查母马内部,可以拨开马尾,整条玉臂伸到里面作深度探索,或者把死胎系到电线杆上,牵住母马无畏往外拉。

 

在马的发情期,对面两名娇小的江南女孩,带一匹顿河种马过来,此物活像一个大型妖魔,野蛮贪婪,上唇外翻,蹄大如斗,长鬃飘飘,状如喷火的巨型鼻孔,不时咂辨空中的雌性信息,立身雄浑伟岸,跨步地动山摇,使等待临幸,恭逢如次二十来匹湿尾巴母马,立刻矮化了许多。

 

    自然界的阴阳两相对应,时常会产生惊心动魄的场面,马夫曾在一本破书《拉斐尔传》内看到,文艺复兴期的豪华版——位于佛罗伦萨的王公命妇,聚众狂欢,美酒当前,鬓影衣香,步步生金莲。作为美第奇家族的华堂,上流社会在大镜宫开派对的核心压场秀,是两名身着绫罗的仆人,牵出公、母数对纯阿拉伯白马,使它们于广大男女佳宾面前自然交合(通常每对占时十至十五分),在顶棚及四壁水晶巨镜的辉映下,主客方通过多种角度来观赏生命力的热烈仪式,十分特别,之后就是《赛魅理》了,18世纪亨德尔歌剧,讲希腊神明,神情与人情,可是一旦脱胎于自然,往往也就尴尬夸张,舞台上赫然出现两人扮演的一匹高头白马,左右四顾,下腹忽然伸出巨大阳器,面对观众,高举高落,左右乱晃,比较不堪。

 

    目下这些小女生们所从事的,是乖张的科学繁殖工作,以孤独巨大的公马,对应一群纤足丰臀的小母马,与其说是较困难的科技攻关题目,不如说是人一贯作弄动物的某种阴毒圈套——选出某一小母马,置身于一个结实木架之内,它闻得就近的雄马气味,立刻就亮出了迷马的姿态,实际,它只是封闭在公马胯前的一种性引诱,俗名“马媒子”。在本土传统民间,捕捉雄鸟,有经过训练的“鸟媒子”,捕雄鱼,有“鱼媒”,都是以性感的雌性担当,明眸善睐,娟好绝世,“引郎上墙我抽梯,请君入瓮;面对闭月羞花之貌,公马不就其里,雄心大悦,立刻举身奋进,忽剌剌玉山之将倾,啸然裹胁了母马——其实,它是趴在一座没有体温的木架之上;此刻,女工作人员们火速潜入到架子下面,用专门的假性器,状似1500口径野战炮管,准确套住马阳,此器联带一个橡皮压力球,如血压器的原理,频率增加皮球握力,裹之颤之,协助马身运作,十分钟左右,公马渐渐耐持不住,终于溃决,一腔精华,悉数收于假性器终端的小保温瓶里,生命仪式就此草草落下帷幔,公马离开了这个变态机关,领回到厩中,享用一桶混合着二十枚鸡蛋,一瓶椴树蜂蜜,三斤黑豆粉加干草的美食,那匹被侮辱、被损害,毫无快意的失落母马,排回母马群里,等待它们的,将是宁静冰凉的集体人工授精,以及漫长的坐胎产子时光,它们本年度极短暂的发情期,就这样没有温度地结束了。

    草原上的乌云,永远追逐白云,马驹永远紧跟母马,关于后者,你时常感谓人类的无情,如果母亲被役使九十里,马驹便跟随九十里,一路它不时撒欢,追逐小鸟和蝴蝶,离开母亲玩出很远很远,然后箭一样回来跟随着车队。雪暴寒天,马驹已能从僵硬复杂的挽索中,熟练寻觅到母亲的乳头,母子披挂白霜,如冻凝成一块。在无月之夜,马驹之眼和母亲的一样放着绿光,特别明亮温和,它同样能跟住车队跑得飞快。

 

    正因有这样的优秀视力,马眼容易损伤变瞎,这是它和其它动物不同的地方,如果鞭伤,情绪波动、内分泌失调,或者急火攻心,马眼就瞎了,这是马的刚烈所在。曾见三名车夫将一马打到皮开肉绽(打断了皮鞭和镐柄,它做错了事),股腿流血,当夜它就失明了。医生说是它内心不平,心火上攻的缘故。在马群聚居的地方,你经常可以看到瞎马的存在,它们仍在暗无天日的矿洞或酷暑严寒的原野拉车,或者拖碾,仍然被人深度重复利用,一直到死。

    马的敏捷高贵,羞怯多动的品行,使主人爱恨交织,在它们身上的期望值也就更多,更为复杂。可以说,它是人世间最昂贵最卑贱的活财产。无论良驹还是杂毛,通常是在两岁上下区分所有者范围,在左股烙火印,比如“寅531”,“B0029”(浑如车牌),然后阉割,钉掌,戴口嚼,直至接受鞍轭。处于三岁的发情期公马,有“害群之马”之说,相互踢打,啃掉人的手指,如嗅着十里外的发情母马,即使它拖拉几公吨石块砖瓦的车辆,也将四蹄生风去相亲,力拔山兮气盖世,连身带车,乌云压顶一样上去造爱,酿成多少惨剧。

 

    惯常的计算,我们以固定“马力”为单位,发动机因为汽缸活塞的机械运作,产生核定力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马的血肉之躯,含有精神层面激励元素,有巨大的不可估量的张力,忘我的颠狂,以及丰沛的戏剧意味,我们远望一匹狂马拉着重车,飞跑出大路,剧烈颠簸之中,车中沉重货物,一件件树叶那样凋零,随后,车板忽然变为飘动崩裂的碎片,一个车轮弹射出来,然后,夹着渐高的黄尘,什么都看不见了——等人们找到它时,“车”已经没有了,马浑身都是白色汗沫,拖着两根光秃粗实的车辕。

 

    为了人类的安全(人为天地之主),公马一般必须阉割。通常马厩在春天雇三四名蛮夫,缚倒马匹,阴囊割开,不麻醉,切出睾丸,结扎精束,囊内洒消炎粉。马的第一反应是疼痛难当,伏地颤抖,但必须强制它起来,伤口触到泥地,会感染而死,必须迫使它立刻行走。这一走,就是走一个整月,不分白昼,不避风雨,除了吃草,必须让它日夜跋涉,不得停留。在晚春,你可以看到十匹或十数匹经过这样手术的太监马在行走,一二名马夫日夜换班督驾,每一匹马身压百余斤重的沙袋,据说去势手术后,马背非常容易上拱,容易报废,也因为体内残留睾丸素,路遇母马,它们还能有情绪上的种种冲动,但到月末,这点反应也消失了,此类景象,是比较惨的。

 

    个别不挨刀,不割取睾丸的公马,一是血统特别有种,有型,可用于繁衍。二是好脾气,听话,比较羸弱,能予赦免。这种方式和人类自我管理的方法近似。

 

    春天于城市人,是更衣赏花之时,也是勤于备考、发帖子及多诗季节,真正所谓万物自然之萌动,只是乡间消息——大小动物纷纷行动起来;猪狗的交配比较委琐,牛羊的举动,含蓄而突兀,小鸟则日夜啼血,相当恼人。要说壮观无畏,浪漫激情,也许是马。作为一名马夫,当年有幸看到四五百匹发情母马,冲破畜栏,长驱一百二十华里,来到笔者所在的地盘。乡人一见惊跌道:天呢,可了不得!是某军马场良种,一律都三岁口,如何是好!每一匹母马,毛色绸缎般华美眩目!眼神温情清澈,活泼勇敢。臀尾湿及后蹄,并无羞愧之色,耳似削竹,腰若枕玉,四肢修长,步态婀娜。良驹的大批抵临,等同上天掉馅饼,小农思想立刻泛滥,民众纷纷抢上去夺马,立刻马乱人哗。显然,此地是有浓烈的公马气味,才招致这个局面,于是人追马,马避人——它们直奔公马处去,只要有公马在,不管对象是丑陋高矮,独眼龙还是皮癣肺结核,立刻近拢过去(通常是十母一公比例)静如处子,做驯然雌伏状,只等造爱。饱受压抑凌辱的本地劣等杂牌公马,哪见得这等目不暇接,绯糜豪华世面!所谓“桃花江上美人多”,蜻蜓点水、花心大少者有之、惊艳嘶鸣者有之、卤莽随就、有首无尾、始乱终弃有之,当下方寸大乱。

 

    如此激越混乱的场面,马夫目睹一头几近老死的公马,渐渐还阳起立。它已经瘫卧枥草经年,双目失明,重症关节炎,蹄甲久不修铲,翘曲如弯钩,即将衰亡,大量异性气味是一种强心剂,老马咸鱼翻身,用尽了毕身的精气,慢慢挪到母马位置,完成它这辈子最后一桩要紧的性事。

 

    三天后,马场来人,把母马们赶了回去,这些被外界严重污染的美丽动物,据说会立刻处理掉,马场的检疫非常严格。

 

    马夫当时所处的黑河地界,没有杀马取肉的习俗,作为马的表兄弟驴子,华北视为美食,引不起此地民众胃口,一旦它们死掉(难产衰竭、“过劳死”等等),只是解下笼头、缰绳(可备新马使用),发动推土机,把它们四脚朝天推到马厩附近一个大坑里了事。马皮很坚韧,传说苏军骑兵皮靴是马皮缝制,但也许只等数天,骄阳的热量,坑内的污水,可将日趋腐败膨胀的马腹晒爆,当地大批怀孕的母猪,早就在此守候徘徊多时,正处于最需要营养荤腥时期,相当饥饿贪婪,都懂得探于马腹中补充动物蛋白,野狗也来,马眼和马耳朵、舌头,第一时间就没有了,众兽围在它身边,等待圆球一样透明的肚皮,破鼓一声闷响,稍加躲闪,即就围上去撕拖。这情景,使马夫产生过敏和恍惚,忆起儿时躲避一部爆米花机,等待它“哐”的一响,大家再急忙围近去的样子。

 

    马在奔跑时,如果踩进了草原鼠洞,胫骨立刻折断,非常悲惨。有如一个足球前锋被铲折脚踝,基本是完了,在西部电影里,通常主人对准马脑,当头一枪解决,以速减其苦。本地发生断腿马事故,恰逢来了一位新疆客,认为马肉和内脏是好东西,集体财产不能浪费——在乌鲁木齐,谁都知道“马肠”——使用马肠灌入肥瘦调味的马肉,据说一匹马的大小肠,能装进四条马腿肉,鲜美无比。这样,断腿马被绑到电线杆上,屠夫用开山斧砍掉马头,乡下屠夫做事,有一套辞令,杀每一头牛或者羊,会对它们单独说一番请求理解的话,比如“雷声响呀么雨点到,日头西就刺骨寒,人不吃呀,我就不宰-----”每聆此咒,羊就顺命而沉默,牛也不再是每一头滴泪了,紧咬住舌条,逐一受死。屠夫拖着围裙,气沉丹田,青锋直攮命脉,但是这次是杀一匹痛抖的大型单蹄动物,超出了屠夫的所有的经验,砍树工具也不称手,整个过程慌乱卤莽,惨不忍睹——并且,他竟然遗忘了最重要的“临终祷告”。

 

    很多年过去了,那具被砍下的马头,有时还出现在前任马夫的记忆中;以后,这个逐渐遥远的马头,与《教父》几个镜头清晰重合起来——

 

    关键词一:教父唐-科里奥尼拜访电影老板府上,请求帮助。

 

    关键词二:教父由电影老板陪着游园,参观私人马厩与名马,最后却拒绝了教父的请求。教父告辞。

 

    关键词三:清晨,电影老板在朦胧中,摸到一具沉重粘稠的物体,借着微光,发觉这个容留多名雏妓的椭圆巨床上,放有一具马头,是才被砍下的,在朝曦中发出温热的血气——这竟是电影老板最引以为傲的,那匹无价名马的马头!电影老板一把搂住血淋淋的马头,失声痛哭起来。

 

    时隔二十载,笔者从虹桥机场的行李房里,收取到一份友人的礼物,它们装在一个大纸板箱子里,打开箱盖,如当年打开断腿马腹腔所见的生理情景一样,箱内盘踞了九曲十八弯,绵延不绝,细至鸡卵,粗若碗口的马肠。友人在电话里说,别大惊小怪,这是新疆特产“美味马肠”,有自然肠道色泽灌装的一种肉制品,颜色灰白,带有一块块黄斑(黄色是马的脂肪,灰色是马的瘦肉)。作为一名曾经的马夫,目睹这种久闻其名的原生态食品,有点回不过神来。友人说:这肯定是美味,您一定要尝!外形嘛不是问题,本人掌握大量马肉资源,本人准备与东部某火腿肠企业合营,隆重推出“马肉火腿肠”,嘿嘿嘿,如今年轻人,都喜欢奇异美食,喜欢蜥蜴、蛇蝎、毒蜘蛛,您算一算,要是他们每人买上一根,是多少?

马的回忆,到此告一个段落。

 

    动物的定义,诸位可以去翻看国人纂写的动物辞条,结尾均有“皮可制革,肉可食用,骨可制胶”句型,提到名声,也就数狗与脏话最密不可分。马虽混了个绝妙好辞许多,基本也形同虚设,它永远隶属劳苦阶级。现在城市人只想有狗和汽车,西方人一直梦想私家马匹,但愿有这一天,你会把别墅的汽车间,改造成马厩,并且每月预订干草和燕麦。喜狗的城里人士会霍然明白:原来马或骡子,也是另一类可供他们自由支配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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