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是在极其温暖而热烈的家庭中长大的。温暖的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热烈的是父母相爱相杀。多少年过去了，兄妹俩都成年立业，在同一个城市。父母则一个选择了去美国，读音乐史的硕士的，是他们的母亲；一个选择回老家，帮忙搞种植园的，是他们的父亲。

二人，以及二人的孩子常常见面。看到孩子们都很好，打成一片，其乐融融，兄妹俩也会时不时忆旧一番。

往事里，父亲的身影如雪山，崔巍在那里，横竖都看得见，伟大恢弘在阳光下闪光。这个雪山的比喻来自哥哥的灵关一闪，他现在是上海一家跨国咨询公司的高级雇员，他在读惠特曼的《草叶集》时，想到的这个比喻。他对妹妹，一所私家幼儿园的园长，说道：

“我喜欢跟老爸在一起，小时候。‘因寒冷而打颤的人，最能体会到阳光的温暖’，每当我遇到挫折时，总会想起跟老爸在一起的时光，所以我打给他的电话比你多。”

“那你还不是有段时间跟老爸的关系很僵。”妹妹打趣道。

“那只是在大二，那个阶段是一个男孩子思想形成雏形的时候。我随爸，当然对自己有非常大的自信，成熟从反抗开始。”哥哥解释道：“但一旦我真正理解成熟，才开始知道自己的错误，不是年轻没有错，只是年轻不怕犯错，但不怕犯错和容易犯错是两码事，我那时候犯了很多错误，特别是政治上和哲学上，而这两方面，老爸都给我上了很重要的课。”

“说来也真有意思，现在的你比老爸还要保守，如果当初咱们全家一起去了美国，估计你们都投共和党的票。”

“很有可能，你和老妈是比我们都要爱好自由一些。”哥哥笑看着妹妹，转而问道：“那你为什么当初不跟老妈一起去美国呢？Cage也是美国人嘛。”

Cage是妹妹的老公，是一家在华制药外企的市场总监。

妹妹想了想，道：“嗯，我想，可能还是我受老爸影响太深了，虽然我的老公，孩子都很西化，Cage本身就是西方人，但我感觉我爱的还是新中式的家具，还是爸爸教我们的书法，还是每年八月节、春节，以及平时回徐州去见老爸的心情。在Northwestern University读学前教育的那几年，我就感觉自己是‘一杯国际鸡尾酒里很难融化的冰’。我想，我骨子里也是十分随老爸的。”

“很奇怪”，哥哥感慨道：“虽然我们从小接受的都是老爸老妈那种世界化的家庭教育，学钢琴，学跆拳道，学辩论，听交响乐，看歌剧，看美式脱口秀，读斯宾诺莎，卡尔波普尔，但现如今还是中国化，并没有像其他同样中产家庭里的孩子那样西化。”

“是啊，很有意思的现象”。妹妹若有所思道：“可能就是因为我们有这样一个老爸吧，他并不限制我们去接触世界化的东西，反而鼓励我们去思考，去践行鲁迅式的‘拿来主义’。是他告诉我，生活在这个地球上，不必西化，不必中化，而应该世界化，世界化之后再选择自己认为对的哲学，然后一生笃行之。老爸说：‘一个家庭分裂的原因，不是价值观太少，而是太多’。对了，哥，你说到跆拳道，让我想起来跟老爸一起练的往事，非常有意思，老爸粗胳膊粗腿，腿还有风湿痛的毛病，却还像小孩子一样跟我比武。”

见妹妹兴奋地大笑，哥哥也哈哈大笑道：“是啊，老爸的武功一直都说是很高的，到底有多高呢，现在也不知道。但是我也发现，小时候只要是有玩的时候，总会发现老爸，他陪我们一起练唱歌，还教我们开嗓，跟我们一起打真人CS，一起练习棒球，一起举办周末讲故事大赛，真是有意思。我还记得，我们还一起在街头卖艺，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卖了半个多月呢，就在淮海中路。老爸领着我们俩，一起写毛笔字，他写草书，我俩写小楷，然后老爸搞了一个投影机，把我们写字的过程都投射到上面，我还记得镜头里只看得见毛笔和笔画，以及宣纸，笔走龙蛇，皎若云龙，我很喜欢那个感觉。”

“我也是，虽然老是被城管赶走，但想想还是非常有意思的，老爸还在桌子前放了一个大青花瓷瓶，写过的宣纸都扔到里面，然后被路人纷纷拿走。”

“所以”，妹妹像想了什么，笑道：“你刚才说的好像不对，我们俩不是在老爸老妈的教育下长大的，你看，几乎所有的记忆都好像都有老爸，但是老妈不知道在做什么。”

“老妈啊……”哥哥顿了顿，喃喃说道：“记忆里，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老妈经常刷微博，她关注好些个居住在美国的育儿专家，以及纯粹就是普通的妈妈，只不过生活、工作在美国的，她每天都在看那些专家说的怎么教育孩子微博，整天都在学习怎么教育我们成长。”

“对对，我也想起来了。”妹妹与哥哥对视一下，不禁都大笑起来。

“我们的老妈也真是可爱，一辈子在老爸眼里都是长不大的孩子，但是老爸非常地疼爱她，她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去美国就去美国。记得老爸送她去机场，回来的车上还在后排抹眼泪呢，我看见了，知道老爸好面子，也没有劝他什么。他是舍不得老妈一个人在美国。”哥哥感慨道。

“嗯，我也有段时间怀疑老妈每天都在做什么，感觉跟老妈总是不能聊到一块去，但是她又坚持她是正确的，她信仰的文明是高尚的，我那时候真觉得跟老妈讲道理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情。”妹妹继续说道：“但是后来，老爸劝我说：‘你妈妈是爱你们的，可能不如你们想象的那么细微，那么到位，但是雪山的爱是崔巍，雪水的爱是清浅，都是爱，而你们就是山谷下的树苗，山、水都在呵护你们成长——你们要爱你们的妈妈。’”

“哈，老爸也这样跟我讲过，用的词也是一样的。事实上，我是那时候才明白，爱是多种多样的，只要是爱。有的爱深沉，像雪山一样崔巍，可能只是因为这个人情商高，而有的人智商、情商、文化水平稍差一些，但是她的爱像雪水，清浅之下，也是脉脉温情。”

“是的。”妹妹附和道：“其实，老妈整天刷微博，还是作用很大的，经常带给我很多好玩的信息。我记得那时候我上大二，换手机，还是老妈推荐的一款国产手机，叫坚果，我本来想买苹果的，但是老妈说坚果手机直降200元，京东商城现货发售，让我买，于是我就听了她的话，老妈非常开心。”

“是啊，那件事我记得老妈整天给老爸炫耀，说：‘你瞧，孩子们用手机都是受我的影响。”

兄妹俩哈哈大笑，聊得十分尽兴，不知觉夕阳西下，上海沐浴在一片光辉灿烂之中。多少年过去了，孩子们都很好，孩子们的孩子们都也很好。在雪山耸入蓝天的映照下，在雪水润湿草原的光晕中，孩子们茁壮成长，相亲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