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厚厚的《味水轩日记》，曾是李日华只供自己玩味的秘密。

      李日华，字君实，号竹懒，浙江嘉兴人。父李应筠（李日华日记中称“家君”、“大君”），秉承浙商传统，经商致富。竹懒从小家境优裕，是典型的“富二代”。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中进士，授九江推官，历任知县、南京礼部主事等。后辞官归家，奉亲、读书、作书画、鉴文玩，自言家有万卷藏书，石刻千种，长年不出户，亦不引一俗汉来见。家里不缺银钱，自个儿工书画，精鉴藏，如此这般“家食二十余年”，直至父殁，才又补礼部尚宝司丞，崇祯元年晋太仆寺少卿，七年之后卒。晚明东林党领袖钱谦益对李日华品评甚高：“士大夫风流儒雅，好古博物者，祥符王损仲（王惟俭）、云间董玄宰（董其昌）为最，君实书画亚于玄宰，博雅亚于损仲，而微兼二公之长，落落穆穆，韵度颓然，可谓名士矣。”

     《味水轩日记》是李日华“家食”期间八年所记合集，即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至四十四年（1616年）每天日记之集纳。通读全书，不啻是一册“简明”导读版的中国书画简史。明代士大夫好古博物，有钱又有闲的李日华，精赏鉴，善收藏，每得一佳品，均在日记中详叙书法宗派、架构、流韵，“墨戏”(绘画）构图、题跋、源缘以及藏家历朝历代之更替、转换。于读者而言，从日记中虽然读到的是一件书法或绘画作品的评鉴，却分明又“额外”获得了“增值”的古代书画流派的传承和创新的知识。尤为可贵的是，“味水轩”中所披露的一些书画佳品，于今已经不知所终，但，“富贵闲人”李日华为我们留下了可贵的文字记录，法帖所记若何，卷轴所绘若何，谁在上面题跋，题跋或文或诗，文为什么，诗又是什么......真的应该感谢竹懒先生，通过他的日记，我们又“看到了”借用文字“复活”的古书画： 或壮清思，或意淡然，或风骨殊胜，或天真烂漫。

      日记，无论古人还是今人，均属私密性文体。于作者而言，每日秉烛而记，往往率意直言，无所顾忌，墨端纸间真情流布，不加掩饰，内容上比明知示人之作更加可信。于读者而言，日记作者如果没有付梓，纵有万般阅展念想亦无从遂愿。即便看到刊印之作，隐约间也有一种“窥密”的感觉。读《味水轩日记》，虽然已隔400多年，但翻卷释页，总觉得一不小心，就生生惊动了那位“著述等身、恬淡博雅”、以法书名画自娱的老先生。

       细读“味水轩”，可以准确勾勒出李日华居家奉亲的基本轮廓：读书、墨戏、绘事、写诗、鉴古、游历、应酬......字里行间时时流露出这种惬意闲适的生活痕迹---“前五日，昭庆云山老僧寄余火前新茶一瓶”，“盆荷透蕊，高一尺有奇”，“沈倩伯远饷黄雀四十头，肥白鲜脆”，“八月朔日，运惠麓水二十五坛至”......此类笔墨随处可见。可是，“味水轩”里，偶或也有家国之痛---“建夷三卫（指努尔哈赤后金部）合精骑十五万，汹汹思南牧，可惧。朝臣无一人虑及，方构讦相攻，如闾巷小儿垢啐，此何等时也，而容处堂辈啁啾耶！”寥寥数语，满纸激愤。“三日，卯时，子阃沈产亡.....余急持童便排闼入，已无及矣。”儿媳生产而死，卒年仅19岁，伤痛何极！凡此种种，盖因日记之“私”，则愈显其真，后辈如我者流，方能有“窥密”之机。

     从厚厚的《味水轩日记》中，还颇能一窥明代社会的风情画卷。“举舍中水深三尺，士子局蹐。水及臀。监卒日夜立水中不得动，腓皆白腐。”古代科考，考者、监考者均大不易。松江一孝廉与李日华品论画之真假，孝廉说，“真者可假则真亦假，假者逼真则假亦真”。言者无意，记者有心，竹懒先生如实记述，让我们看到了《红楼梦》中太虚幻境里那幅名联的“前身”。

       虽然奉亲“家食二十余年“，但”品骘书画，具见一斑“，因而，心隐而身难隐，乞诗、求画、求跋、化缘者日盈其门。对一面之缘者，竹懒往往”漫应之“，作画作诗亦

”漫应之“。对契交门生故旧者，竹懒往往”意盎然“，”图扇“、写字、书匾、题跋皆用心。为了给儿子寻找适合的科考读书去处，竹懒一连几天给允诺借寓的石佛寺僧人”作诗四首，挥四扇（画扇面)”，“作诗，挥八扇，贻本房僧。”“养儿方知父母恩”，名动天下、骄傲清高的李日华未能免俗，其“私密”日记更在不经意间尽显舔犊之情。

     在《味水轩日记》中，李日华专门拿出很大的篇幅，写了一个西湖边上专卖文玩的小老板项老儿，此人精灵古怪，独身一人，以古书古画古玩古法帖为伴终身。竹懒是项老儿店的大买主，曾赠诗于他：“西湖流水供濯足，南屏山色对梳头。雨夜酣眠琴当枕，雪朝枯坐絮为裘。盆花巧作千金笑，壁画赀雄万户侯。何用更寻高士传，先生标格在林丘。”

     再三“窥密”，恍然而悟，专写项老儿的赠诗，何尝不是李日华的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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