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的一天,突然接到陈桂芬老师的电话,要我为她父亲陈抡先生的《楚辞解译》做序,我不是古汉语和楚辞学界中人,陈先生的书由我这样一个外行来做序,有点不合适。但是陈老师言辞恳切,同时也因为先前我曾拜读过陈先生的另一本著作《历史比较法与古籍校释》,写过一点读后感,也算是有了一点缘分,却之不恭,也就应承了下来。
自从东汉王逸作《楚辞章句》以后,对《楚辞》的训释著作汗牛充栋。五四以后,楚辞学大师辈出,闻一多、游国恩、姜亮夫、谭戒甫、刘永济、陈子展乃至晚近的金开诚、王泗原、黄灵庚等都对《楚辞》做过翔实的考释注解,现在再要推陈出新,难度是相当大的。
但是陈抡先生的《楚辞解译》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这本书的特点,在于用方音释《楚辞》。陈先生有一个基本的观念,他认为,楚辞是用方音写的诗歌,诗中的文字实际是表音的符号。如果把它当作雅语来读,是读不出作者原意的。陈先生在这本书中的工作就是根据音变的规律,把作品中的词语根据音的线索,找出方音中的本字,对屈原的作品做了全面的训释。经过陈先生的注释,屈原的作品与传统观念支配下的训释结果,就有了相当大的不同,可谓新意迭出。
比如,对“离骚”的解释,从古到今一直沿用两种说法,或者是王逸“离,别也。骚,愁也”[1]的说法,把“离骚”解释为送走忧愁;或者用司马迁
“《离骚》者,犹离忧也”的说法,按照应劭的注解,意思是遭受忧愁[2]。近人游国恩先生提出“离骚”应是“劳商”的音转,都是楚曲名,虽有道理但也只是推测,理据并不充分,影响也不大[3]。陈抡先生用方音释词,说“离”在古代方音里就是“流”,是放逐、流放的意思;“骚”就是“操”,在方音里就是曲的意思。因此“离骚”两字合起来就是“逐客曲”。屈原忠而被谤,被逐远放,诗称逐客之曲也是说得通的。与传统的说法比较起来,我觉得要合理得多。
又如,《离骚》结尾的“乱曰”之“乱”是什么意思,一直众说纷纭。王逸说:“乱,理也。所以发理词指,总撮其要也。”[4]实际是用反训法,把“乱”解释为“治”,这样的解释,我觉得比较牵强。朱熹则说:“乱者,乐节之名。”“凡作篇章既成,撮其大要,以为乱辞也。”[5]结合王逸的说法,提出“乱”是乐曲章节尾声的名称,相对而言比较合理。郭沫若先生则从古文字学的角度出发,认为,这个“乱”字就是“辞”的古字,其实是
字的误写,“乱曰“也就是”辞曰”[6],也言之成理。现在陈抡先生说,“乱”是一个古方言词,就是歌曲的意思。对这个问题,陈先生在《历史比较法与古籍校释》一书中有详细的考证,在本书中注释得还比较简明。我个人觉得,陈先生的这个看法也是有道理的,可为一家之言。
再举一个例子,《离骚》有句云:“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7]通常的解释是,趁着鲜花还没有凋谢,看看山下有没有美女可以用花朵相送。对此,陈先生按照方音来解读,则认为“荣华”就是皇王的意思,“落”就是年老的意思,“下女“,在古方俗语中是佳人的意思,“可诒”在古方俗语中作“嘉匹”、“贤配”解。二句的意思是,趁着楚怀王未老的时候,为他物色一个贤配来使他及早醒悟。这样的意思可以说迥异传统说法,却也别开生面。
举以上的例子,是为了说明陈先生解译的特点,也就是用方音来训释古书中的词义。这种方法虽然不是从陈先生开始的,但这样系统、全面地用方音来解释古籍,以我狭隘的见闻,恐怕陈先生要算是第一人了。我觉得,对于古籍的训释,我们传统上都是采用利用旧训或因声求义的方法。但这些方法实际都是建筑在所训文本皆为雅言的基础之上的。但这个前提是不是有问题,人们对此却思考得很少。事实上传统的训释方法确实不能完善地解决所有问题,古籍文本中仍然存在着不少难以解释或勉强解释的现象。这里当然有许多原因,比如版本的问题,传播中出现的讹误问题等等,但作者采用方言俗语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现在陈先生尝试采用方音训释法,对于如何准确理解古籍词义,进而把握文本意旨做出了有益的尝试。
陈抡先生不是古代文献的科班出身,他早年毕业于大夏大学英语系,长期从事外语教学。但他热爱中国古代文献,对汉语语音和语法历史的演变深有兴趣。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开始他利用业余时间,研读了大量清代和现代语文学家的著作,精通了音韵和训诂。在五十多年的时间里,矢志不渝,埋头著述,先后完成了对《诗经》、楚辞、《越人歌》、《天论》的注释,完成了《历史比较法与古籍校释》的著述,这些成果于1987年汇集出版。他有着很大的气魄,想要完成一部《古代汉语方言词典》,为此积累了两麻袋卡片,可惜天不假年,没能实现这个梦想。现在看到的这部《楚辞解译》只是他众多成果中的一种,在陈先生生前未及出版,现在由中华书局出版,陈先生天上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同时我也相信,这本书的出版也一定能让更多的读者了解陈先生,了解他对楚辞学和古典文献学的贡献。而且我也确信,随着陈先生一部部著作的先后出版,他的名字一定会被学界所铭记,他的成果也一定会受到学界的重视,从而对学科的发展产生积极的影响。
当然,任何方法都有优长,同时也会有它的不足,陈先生的方音训释法同样存在着这个问题。我想对具体词义的解释,读者一定会有不同的看法,这是很正常的。“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不同意见的切磋商量,才是学术向前发展的动力。
由于时间的关系,没能读完全书,所以只能谈一点肤浅的体会,承陈桂芬老师的青眼,就权当是序吧。
2017年7月19日
[1]
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页。
[2]
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见《史记》第八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82页。
[3]
游国恩《离骚纂义》,中华书局1930年版,第6—7页。
[4]
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7页。
[5]
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9页。
[6]
郭沫若《离骚今译》,见郭沫若《历史人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00页。
[7]
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0页。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