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论气与风骨的关系——兼论风骨的涵义
(2014-06-07 22: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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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明气与风骨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不过它们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刘勰又没有直截明了地揭示出来,所以引起了一些不同的理解。例如明人曹学佺说:“此篇以风发端,而归重于气,气属风也。”清人黄叔琳说:“气是风骨之本。”而纪昀则认为:“气即风骨,更无本末,此评未是。”[2]看来气与风骨的关系确实是个问题,需要我们通过细心寻绎才能梳理清楚。
我们注意到,《风骨》在讲气与风骨的关系时,直接引用了曹丕《典论·论文》中的表述:
我们可以根据曹丕的表述来推寻刘勰的意思。在曹丕的论述中,所谓气兼指作者与生俱来的气质才性和文章风格。作者的气质才性(也可称情性)体现在文章里就是风格,作者有怎样的情性便产生怎样的风格,风格和情性是一致的。
对于这个看法,刘勰是完全认同的,这也是贯穿《文心雕龙》始末的基本思想。他在《体性》中解释文章风格的成因时,就是这样说的:
把作者的气质才性和文章风格联系起来考察,把文章风格看成是作者情性的自然流露。在《情采》中刘勰把问题讲得更透彻。他说:
就本质而言,气与风骨的关系也就是感情性灵与辞采的关系,区别只在于情性相对于气,辞采相对于风骨范围更广。在刘勰看来,作品的外部风貌是由作者的内在性质决定的,而不是外加装饰的结果。“夫岂外饰,盖自然耳。”[6]讲的虽然是道与文的关系,其实也可移用来说明作者情性与文章风格的关系。
对写作过程的揭示,较之文以气为主的说法更全面,更具体。在这段话里,“气”还是一个狭义的概念,是“血气”之“气”,也就是先天的禀赋。在刘勰看来,这种先天的气质才性,只有与作者在现实生活中产生的思想情感相结合,才有可能产生强大的推动力,发之于文,笔之于书,最终形成作品的外在风貌。而不可能凌空蹈虚,无所依凭地进入写作状态。
我们注意到,在《文心雕龙》中刘勰在提到作家的气时,有时专指气质才性,如上引《体性》中“气以实志”中的“气”。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兼指气质才性和感情,而更偏重于感情的。例如:说楚辞是“气往轹古”[8];建安诗歌是“慷慨以任气”[9],“梗概而多气”[10],这里的“气”感情的意味似乎更重一些。说乐府是“志感丝篁,气变金石”[11];写文章要“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12],“气”与“志”,“气”与“情”相对称谓,可知这里的“气”也就是情志的意思。又如,说枚乘、邹阳“气形于言”,“孔融气盛于为笔”,“阮籍使气以命诗”[13]等等,在这些例子中所讲的气当然含有气质才性的意思,但主要恐怕还是情的意思。气中有情,情中有气,气情合一,是不可能把它们截然分明地区分开来的。所以,刘勰对情采的看法,当然也就可以被认为是对气与风格的认识。
综上所述,我们对气与风骨的关系可以得出如下两个结论:
1、气与风骨是一种先后关系。是先有气而后才有风骨(风骨只是风格中的一种),风骨是在气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气是风骨形成的来源;
2、气与风骨是一种内外关系。气是作者内在的性质,风骨则是作品的外在风貌。外在风貌是由内在性灵(也就是气)决定的,不是由外部力量勉强加上去的。
刘勰在谈到文章写作的时候,还说了这样的话:
第一条说的是文章是思想感情的表露,思想感情的刚柔是确立文章风格的根本。换言之,风格刚健首先是因为情志的刚劲,风格柔弱也首先是因为情志的柔弱。第二条论势,也就是论风格。刘勰认为,这里所讲的势还兼有气的含义,“公幹所谈,颇亦兼气”[16]。所以“势有刚柔”也可以理解为气有刚柔,情有刚柔。意思是,只有那种刚劲挺拔的气质(情感)才是形成风骨的决定性因素。
不仅如此,刘勰还指出文章要有风骨,作者还须保有饱满充实之气。他说:
第一条是说,只有保有充盈的生气,才会具有鲜明爽朗(“辉光乃新”)的风貌。这里的“守气”就是生气的意思,出自《左传·昭公十一年》:“单子会韩宣子于戚,视下言徐。叔向曰:‘单子其将死乎。……无守气矣。’”[18]“无守气矣”是说单子死气沉沉,没有精气神[19]。第二条是说,倘若作者思想感情不饱满通畅,内心枯索缺乏生气,也就不会有鲜明爽朗的风貌,因而也就不会具有风骨。“无风之验”和“辉光乃新”是相对的称谓,说明风与气有着直接的关系,由刚健充盈的“守气”自然形成的鲜艳夺目的“辉光”才是风的特征。
学界普遍认为,风骨是思想感情表达的鲜明爽朗,语言的朴素精要而又劲健有力[20]。这是非常有道理的。然而经过上文的分析以后,我又觉得,风骨的形成应该具有多方面的因素。语言的因素还只是形成风骨的一个要素,情志的刚健有力和饱满充盈可能是更重要的因素。只有思想感情和语言表达二者结合才会最终形成“骨劲气猛”的风格(也就是风骨)。这里我们不妨举两首诗歌来做一下比较:
曹植的诗歌风骨强健,骨力奇高,自然与他的语言简洁朴素,表达明朗清晰有关,但诗中感情的慷慨激昂,夭矫不凡是不是也是重要的因素呢?曹丕的诗歌若从语言上看,也还是朴素明朗的,但这首诗的内容却是写一个思妇的哀怨之情,这种情调不具有刚劲有力的特征,相反是一种阴柔委婉的气质。那么像曹丕这样的诗是不是也算是有骨力的呢?刘勰在《才略》中说:“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23]意思就是说,曹植具有清刚之气,所以他的诗歌富于风骨。而曹丕禀受的却是浊阴之气,因而写出来的诗歌力量柔缓,风骨不足。无论是清刚之气抑或浊阴之气,都是首先体现在作品的思想感情之中,而后才表现为作品的外在风貌。
由此可见,气表现在创作中就是情志。充实饱满的阳刚之气才是形成作品风骨,特别是风的重要因素。当然这还不是唯一的因素,因为形成风骨还须具备语言方面的要素。
三、刘勰的风骨概念中是否包含思想感情的要素
讨论气与风骨的关系,不能不牵涉到对风骨概念的理解。目前学界比较认同,影响也比较大的看法是,风是表达的清显明朗,骨是语词的端直精炼,风骨是语言表述的问题,它与思想感情有关,但思想感情本身是不包括在风骨这一概念中的。那么在刘勰的风骨概念(说得确切一点,应该是风这个概念)中是否包含思想感情,刘勰自己是怎么看的,就是一个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我们不妨回到《风骨》中看看刘勰是怎么说的:
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24]
细玩文意,我觉得刘勰不仅没有将思想感情排除在风的概念之外,而且还有视思想感情为风的意思。
我们注意到刘勰在《风骨》中对风骨概念的阐释时,是风骨并论的,也就是一句讲风,一句讲骨。在讲骨的时候,总是和文辞联系起来讲的。例如,“沉吟铺辞”,“辞之待骨”,“结言端直”,“析辞必精”云云,都是就骨而言。在讲风的时候,则必定和思想感情联系起来谈。例如,“怊怅述情”,“意气骏爽”,“务盈守气”,“刚健既实”等等均是。我以为,这不是一种互文的手法,而是分别论述,各有侧重。这说明在刘勰看来,风与思想感情有关,骨则与语言表达有关。
也许读者会说,思想感情确实和风有关,但它并不是风,只是和风有密切关系的另一物。比如“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不过是说,“意气骏爽”是形成风的原因,“意气”本身并不是风。换言之,风只是表述的问题,并不包括表述的内容。那么刘勰的原意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们不妨对《风骨》中的若干语句试作一点分析。
刘勰说:“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怊怅述情”,就是述怊怅之情。按,“怊怅”,失意、怅恨的意思,相当于《情采》中“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的意思[25]。如果风只是语言表述的话,那么这句话就很难讲通。创作的起点应是思想感情的激荡,文章风貌只是写作活动的结果,抒发感情怎么会从外部的风貌开始呢?
刘勰还说:“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前后两句构成类比关系,意思也很清楚,情是大概念,风是小概念,风是被情所包容的,具有明显的内在性,这就好比形体之中蕴藏着精气。所以这句中的风同样不能解释为文章风貌。
还有“深乎风者,述情必显”这句话该如何理解?如果说风是表达的明朗显豁的话,那么深乎风和述情显其实是一样的意思,刘勰恐怕不会这样说。如果把“深乎风”理解为讲求或追求文风鲜明的意思,虽然也能成立,但究竟有点勉强。
那么以上三段中的风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刘勰在《风骨》赞语中说:“情与气偕,辞共体并。”下面他又讲:“蔚彼风力,严此骨鲠。”[26]很清楚,风就是指情和气,是内容;骨才是指辞和体,是语言。刘勰还说:“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说思弱、乏气就是无风,那么,反过来就是说,风就是思,就是气,就是思想感情本身。夫如是,则“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二句的意思就变得容易理解了。前句的意思是说,抒发怅恨失意之情,必然首先从内心激荡的慷慨之气开始。后句的意思是说,情感中有清刚之气,就好比人的形体中有精气神。至于第三句的意思,恐怕应该是这样的:只有深于情志,才能表达得清楚明白。由此可见,以上三句中的风都是指思想感情本身,而不是指外在的风貌。
作为风格学的概念,风当然是风貌的意思,特别是在风骨这一概念中,风的主要涵义还是在表现的鲜明爽朗,指的是思想感情的外部呈现,这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这种呈现到底包不包括思想感情本身,很多先生认为是不包括的,我则以为是包括的。《风骨》中说“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深乎风者,述情必显。”一则曰清,一则曰显,虽然都是指作品的外部特征。但我以为,这种风格特征的成因应该来源于两个方面:一个是表达,就是人们通常说的文风的鲜明爽朗;还有一个是情感意气本身。我们从上面两章的分析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无论曹丕还是刘勰,都认为有什么样的气质才性便会形成怎样的风貌。“刚柔以立本”,有了意气的刚柔,才会有风貌的刚柔;有了意气的清刚,才会有风貌的清显。鲜明爽朗的风貌,直接来源于骏爽清刚的情感意气。换言之,骏爽的意气本身就是文风清明的重要因素。《风骨》中类似的说法还有:“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辉光乃新”就是“文风清焉”的意思。细玩文意,“刚健”二句,似说有其中必有其外,“辉光乃新”实是“刚健”(也就是“意气骏爽”)既实之后的必然表现。所以这里的“清”、“辉光”云云,虽然都有表达明朗的意思,但也未尝不是指情感意气本身,这后一层要素,在刘勰表述里占的分量可能还要更重一些。
由此可见,刘勰风骨中的风,相当于曹丕《典论·论文》中的气,既有内在情志意气的意思,又有外在风貌的意思。即使从风貌的意义来看,也不纯然是一个语言表述的问题,思想情感本身仍然是形成风骨的一个重要因素。只不过,这里讲思想情感,不是侧重在政治道德方面,不是讲思想是否正确;也不是讲内容中具体的事理,而是侧重在事理中表现出来的情感性质。这种性质不是按伦理的标准来划分的,而是根据清浊刚柔的标准来区分的。
回到本文开首的问题上来,现在似乎比较清楚了,曹学佺“气属风也”的说法和黄叔琳“气即风骨之本”的说法相对而言是比较符合刘勰原意的。比较起来,纪昀的“气即风骨,更无本末”的说法,虽然不无道理,但若求其精准,则不免失之笼统。
我们的结论是,在刘勰那里,风有两个意思,既指刚健清正的情志意气,又指明朗有力的语言特点。骨是指语言的质朴和表述的简约。无论是风还是骨,它们共同的指向是有力度。因此风骨二词合起来,就是指一种充满力量感,具有阳刚之美的风格。刘勰的风骨概念中不仅含有语言的要素,而且还包含着思想情感的要素。
[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风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513页—514页。
[2]黄霖编著《文心雕龙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99页、第100页。
[3]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风骨》,第513页。
[4]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体性》,第506页。
[5]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情采》,第537页。
[6]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原道》,第1页。
[7]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体性》,第506页。
[8]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辨骚》,第47页。
[9]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明诗》,第66页。
[10]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时序》,第674页。
[1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乐府》,第101页。
[12]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通变》,第521页。
[13]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才略》,第698—700页。
[14]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熔裁》,第543页。
[15]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定势》,第531页。
[16]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定势》,第531页。
[17]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风骨》,第513页。
[18]《春秋左传正义》,见《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060页。
[19]参考王运熙师《<</span>文心雕龙·风骨>笺释》,见王运熙《文心雕龙探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0页。
[20]参王运熙师《<</span>文心雕龙>风骨论诠释》《从<</span>文心雕龙·风骨>谈到建安风骨》《<</span>文心雕龙·风骨>笺释》,见王运熙《文心雕龙探索》,第81页—129页。
[21]曹植《白马篇》,见萧统《文选》卷二七,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92页。
[22]曹丕《燕歌行》,见萧统《文选》卷二七,第391页。
[23]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才略》,第700页。
[24]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风骨》,第513页。
[25]参刘勰著、詹瑛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48页。
[26]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风骨》,第5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