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征圣》“正言”疏解
(2012-08-15 23: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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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刘勰在《文心雕龙·征圣》中分别引用了《易传·系辞下》和《尚书·毕命》中的名言,提出要宗法圣人的文章,写文章要做到“正言”和“体要”。原文是这样的:
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不惟好异”。故知:正言所以立辨,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辨立有断辞之美。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 (刘勰、詹瑛46-48)[①]
王运熙先生认为,“正言”和“体要”就是《序志》中说的“先哲之诰”(王运熙46-52),这是非常有道理的。不过对于其中“正言”一词的确切涵义究竟应如何理解,人们在认识上还存在着一些分歧。比较普遍的理解是,“正言”就是正确(或规范、雅正)的言论,它涉及到思想和语言两个方面,但重点是思想内容。这样的理解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不是已经贴切地揭示了“正言”的内涵呢?刘勰的原意究竟是什么呢?看来问题还需要继续探讨。
我以为《征圣》中所谓的“正言”不是指正确的思想,也不是说要用准确的语言表达正确的思想,而是指能够准确贴切表达内容的语言。换句话说,这里涉及的只是语言表达的问题,没有思想本身正确与否的问题。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途径来考察:
一、从“正言”的出处来推求。
“正言”一辞出自《易传·系辞下》。文曰:
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
韩康伯注曰:“开释爻卦,使各当其名也。理类辨明,故曰‘断辞’也。”孔颖达疏曰:“开而当名者,谓开释爻卦之义,使各当所象之名,若乾卦当龙,坤卦当马也。‘辨物正言’者,谓辨天下之物各以类正定言之”(孔颖达89)。大致的意思是说,解释爻卦之象的意思,首先要辨别所呈现出来的爻卦之象,然后再用相应的名称来命名对应的象。这就好像用乾之名来指称龙之实,用坤之名来指称马之实,涉及的是名(也就是言)与实的关系问题,是表述与被表述的关系问题。如果名与实之间的关系是一致的,名能准确说明象的,那就是“各以类正定言之”,也就是“正言”了。另外,对于卜筮者而言,不管所得卦爻之象是凶是吉,他都必须准确、如实地传达出来,而无须也无权对卜筮的结果加以选择,不存在哪些内容是正面的,因而是可说的,哪些内容是负面的,因而是不可说的问题。由此可见,这里所谓的“正言”应该是指能准确表达内容的语言,而不是指正确的思想。
这样的理解究竟对不对,我们还可以通过对另外两个关键词:“辨物”和“断辞”的疏解来求得确解。什么叫“断辞”?《说文》云:“断,截也。”段注曰:“截下曰断也”(许慎、段玉裁717)。这说明截下的两段本来是紧密连在一起的,是有着高度相似性的。要对有相似性的对象作出区分,这就需要“辨物”,就需要在相似的两事物间仔细辨别,寻找出差异,这不是一个轻易随便的认识过程。只有“辨物”辨清楚了,认识透彻了,事物间的细微差别抓准了,表达出来的言辞才有可能是斩截分明的,才是丁是丁,卯是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的。这就是“断辞”,是有截断之辞。可见,“辨物”和“断辞”实际是一个过程的两个阶段,“辨物”是认识,“断辞”是表达;“辩物”是因,“断辞”是果。如果言辞做到截断分明,那就已经不是一般的准确,已经可以说是精准了,当然也就是“正言”了。
我以为,《易传》中所以要使用“断辞”这一称谓,原因在于有时卜筮的结果比较幽隐曲折,呈现出来的特征不够鲜明、典型,不易让人看清,因而也就难以用恰当的名称来命名。这与写文章的情况非常类似,一些精微深细的问题,只有思考深入,才能表述得清楚分明,否则就会含糊其辞。刘勰在《征圣》中说:“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显在的意思是说精义曲隐是与“正言”不矛盾的,但隐含的意思则是说,要把精义曲隐表述清楚实际是很不容易的,是需要下一番“辨物”功夫的。只有把问题认识透彻后,才有可能说出“正言”(也就是“断辞”)。
人们可能要问,在“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这句话里,是不是包含着正确的思想的意思呢?我觉得是不包括的。这里所谓的“精义”之“精”只是指精深微妙的意思,而不是思想正确的意思。何以见得呢?我们来看《征圣》中的另一段话:
曲隐和婉晦都是说圣人文章的含蓄风格。五例是指《左传》的五种写作方法,四象的解释并不一致,或谓“四时”(孙星衍598),或谓六十四卦中的实象、假象、义象和用象(孔颖达 82)。无论取何种解释四象都是一个中性词,并不涉及思想正确与否的问题。对于卜筮者而言,无论呈现出来的是何种象,无论象中的内容是否正面,他所要做的只是把象的精妙意义表述出来,而无须去区分象中的意思是否正确,是否有必要加以取舍。
由此可见,“正言”指的应是表意准确的语言,而不是指正确的思想内容。
二、从《征圣》的主旨来推求。
我们知道,《征圣》的主旨在指出学习作文的正确方向和途径,讨论作文的基本要求,指出作文必须效法圣人,必须牢记“先哲之诰”,那就是篇中引用的《易传》和《尚书》中的两段话,把“正言”和“体要”作为写好文章的两个基本要素。按照骈文的表达习惯和一般的理解,这里“正言”和“体要”两两相对,应该是同一层面上的两个并列或相对的问题。因此通过对“体要”一词的疏解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弄清正言的确切含义。
什么是“体要”呢?《尚书·毕命》云:
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
《伪孔传》曰:“辞以理实为要,故贵尚之”(孔颖达245)。就是语言要精要的意思。但我觉得《伪孔传》的这个解释还不够到位。因为他只释了“要”,而没有释“体”。按,《说文》:“体,总十二属也”(许慎、段玉裁166)。意思是说,体是身体十二个部分的总称,也就是身体的意思。《广雅·释亲》云:“体,身也”(王念孙202)。引申之,则可谓之主干、主体。如此“体”与“要”合起来就有突出主干、语言精要的意思,再简单一点就是简明扼要的意思。讲的也是一个语言表达的问题,不涉及思想内容本身。这与我们上文讨论的“正言”一词的涵义都在一个层面上,都属于文风的范畴。两个词语合起来就是说,写文章要做到表意确切清晰,要言不烦。实际上也就是风骨中“风”的意思,讲究的是“意气骏爽”,“述情必显”,是“风清”、“文明”的意思(刘勰、詹瑛1048、1054、1071)[②]。反过来,如果说“体要”和“正言”一指语言,一兼指思想和语言的话,就会觉得不平衡,不匹配,总有一种圆凿方枘的感觉。
所以,我以为“正言”和“体要”都是同一层面并列的两个问题,是文辞如何表达思想的问题,是文风的问题,而不是思想本身是否正确的问题。
三、从“正言”的对立面来推求。
《文心雕龙·序志》在阐述写作动机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这一段话对我们准确理解“正言”的确切涵义帮助很大。这段话可分两层。从“去圣久远”到“将遂讹滥”为第一层,这是从反面立说,讲的是近世文坛流行的“讹滥”文风。“《周书》论辞”以下为第二层,是从正面立论,推出的是优良文风的基本要求,也就是“正言”和“体要”,这显然是对《征圣》主旨的概括。二层一正一反,以反托正,两相对照,互为对应。因此,通过对反面现象的描述,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推测出正面主张的内涵。
现在我们看得很清楚,第一层讲的是与圣人文风相对的不良文风。“文体”是说文章风格,“文体解散”是说圣人的文风中断。“奇”与“正”反,《定势》谓:“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刘勰、詹瑛1136)。“辞人爱奇”,也就是刘勰屡次批评的“楚艳汉侈”(刘勰、詹瑛85),“穿凿取新”(刘勰、詹瑛1134),片面追求新奇的“浮诡”、“诡巧”文风。[③]“饰羽尚画”云云,则是讲的堆砌辞藻,繁复琐细的文风。刘勰认为,这样的语言风格,将会妨碍作者清楚明白的表意,也会给读者理解文意增加难度,是所谓“言隐荣华”,“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刘勰、詹瑛1168)。可见讲的都是语言表达问题,是文风问题,并不是思想内容问题。那么问题很清楚,与之相对应,作为对这种“讹滥”文风纠偏的“正言”和“体要”也应该是语言表达问题,是文风问题,同样也不是思想内容的问题。
不过,问题就来了。第二层中在“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之后,紧接着的是“尼父陈训,恶乎异端”。很明显,刘勰在这里是用孔子的话来代表他的“正言”主张。孔子的原话是这样的: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刘宝楠 58)
由于对句中“攻”、“已”的意义理解不同,因而对整句的意思理解也有不同。但不管如何不同,对于文中“异端”一词,人们一般都理解为是背离圣人思想的异端邪说,指的是思想问题。那么是不是刘勰认为,“正言”中包含着思想内容,“正言”是指与异端相对的正确思想呢?我想刘勰恐怕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人们在引用他人语言的时候,会有两种情况。一是袭用引语的原意;还有一种只是借用引语中的一部分意思。刘勰这一段话只是借用孔子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而非袭用孔子的原意。这里“异端”一词的内涵事实上已经被刘勰作了改造,成了与“正言”对立的“讹滥”文风的代名词。“恶乎异端”也就是反对讹滥,坚守“正言”的意思。这样的理解能不能成立呢?我想也许是可以成立的。
最后需要特别提出来的是,《文心雕龙》只是一部指导写作的书,其性质相当于今天的《作文指导概论》,它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写好文章,如何掌握写作各类文章的要领。作为贯穿全书的“先哲之诰”,“正言”、“体要”只是写好文章的基本规范,而不是评选优秀之作的最高标准。事实上,刘勰在具体评价作品的优劣时,也多是从这一基本标准出发的。特别是一些他作了高度评价的作品,若从思想内容方面考虑的话,却是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的。例如他评楚辞曰:
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侯,则披文而见时。 (刘勰、詹瑛161-162)
评价很高,但讲的都是言意间的关系问题,既有“正言”,又有“体要”,并不涉及思想感情是否正确。倘要追究楚辞的思想,则是并不纯正的,它既有“同于风雅”的一面,又有“异乎经典”的一面,刘勰是不会作出太高评价的。又如他高度赞扬汉末古诗和建安诗歌,说它们:
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刘勰、詹瑛193、196)
“直”、“切”、“附物”云云,都是显豁、“昭晰”的意思;“不求纤密之巧”,也就是不繁芜,不繁复,简明扼要的意思,都是兼备了“正言”、“体要”的优点,侧重的仍然是文风,而不是思想内容的正确。倘从思想的角度去衡量,则这些诗歌中表现出来的思想感情仍然是有很多问题的。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这说明,倘若“正言”包含着思想正确的要求的话,那不仅要求很高,一般人很难达到,就连刘勰自己在《文心雕龙》中赞扬的那些佳作也有很多不符合这一标准。
综上所述,我以为“正言”的确切涵义是指能准确传达思想内容的语言,不含思想正确的意思。这虽然是一个小问题,但却关涉到如何准确理解《文心雕龙》的整体思想,如何把握刘勰概念的原意,因此也就有了一辨的必要。
注释[Notes]
[①] “正言所以立辨”、“辨立有断辞之美”,两处“辨”字,詹瑛《文心雕龙义证》原作“辩”,
此据唐写本改。
[②]参考王运熙:《〈文心雕龙〉风骨论诠释》,《文心雕龙探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81-90。
[③]参考王运熙《钟嵘〈诗品〉论奇》,《中国古代文论管窥》,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123。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孔颖达《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Kong, Yingda. Crit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Book of Documents. Annotated Thirteen Classics.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0]
——:《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 Crit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Book of Changes. Annotated Thirteen Classics.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0]
刘宝楠:《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
[Liu, Baonan. Critical Interpretation of Analects.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90.]
刘勰著、詹瑛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Zhan, Ying. Verified Interpretation of Liu Xie's 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Shanghai: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1989.]
孙星衍:《周易集解》。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
[Sun, Xingyan. Collected Interpretations of The Book of Changes. Shanghai: Shanghai Bookstore, 1988.]
王念孙:《广雅疏证》。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
[Wang, Niansun. Critical Commentaries on Expanded Erya. Nanjing: Jiangsu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1984.]
王运熙:《文心雕龙探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Wang, Yunxi. Explorations into 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Shanghai: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1986.]
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Xu, Shen. Annotations to Explaining Simple and Analyzing Compound Characters. Annotated by Duan Yucai. Shanghai: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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