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解读鲁迅《过客》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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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为诗剧,剧中三人:老翁、女孩和过客。前方向西,老翁见到的是“坟”,孩子却道是“野百合和蔷薇”,而中年过客肯定:“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但是,那是坟”。 三人位于生命旅途的三个站点,关于前面是哪里,怎么走,引出古老的哲思。
老翁问过客:“……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答:“……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
没名没姓,各式各样的称呼,过客是谁不确定,或“杂取合成”,或人的符号。
老翁问过客:“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过客(略略迟疑)回答:“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他从生命原点出发,行进在生命途中。
老翁又问过客“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客答:“……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西指)”
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
老翁三问即为: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与之呼应的潜台词就该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关于生死和认知的终极观,源于阿波罗神庙上的碑铭——“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柏拉图将它演绎成哲学命题,可是没有定论。《圣经》里也只说神知道何去何从,没有明示人类该何去何从的神箴。一直到后世哲人宏观与微观、唯物与唯心的论证,也都未能作出圆满解答。一个困惑人又缠绕人的命题,永远没有共识的答案,故过客三答“我不知道”和不确定,也自在情理中了。然而,随着对话的进行,过客以理性方式解答了哲思。
过客是谁?他的“不知道”和不确定,并不表明该人物意义的仅在哲学命题的层面,广义上,老翁和女孩是,你我他都是——过客形象涵盖整体。
过客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他由东向西。“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这里的东和西隐喻生命的始和终。“似路非路的痕迹” ,象征人生轨迹。东西景象只是些“杂树”、“瓦砾”、“丛葬”,“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人生颠簸、艰辛,终归于坟茔的宿命。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日黄昏,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他“乱发,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风雨兼程,劳累困顿,过客已成“乞丐”,但神情却是“倔强”的。
倔强者西行稍作歇息,于老翁的小屋前。他渴极了,向老翁讨水喝,以便“恢复些力气”。他从女孩手中接过水杯两口喝尽,对女孩表示感激:“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渴极了,受女孩杯水之恩自当感激。可老翁却说:“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老翁偈语过客复说,他似有所悟——莫要感情用事。西行,理性能给予力量。过客问“前方是怎么一个所在么?”老翁告知“是坟”,过客追问:“走完了坟地之后呢?”坟,终归之地,可过客大有超越生死界的意识——理性的,有勇气的。老翁劝住他“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过客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他不能回转到他所憎恶的环境中去,因为那里“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军阀混战的年代)。如果西行意味着接近死地,而回转可以苟活,那么,过客的理性使他选择了前者,选择了“高贵”——完成哈姆雷特的选择(莎翁《哈姆雷特》中的经典独白: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老翁继而又说:“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此去西行,也许“易水萧萧西风冷”,只是个“正壮士悲歌未彻”。老翁暗语前路未卜,可能客死野地。而过客坚定回答“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他拒绝怜悯,将情感推向一边,一位理性的勇者。
《过客》,令人深思的是关于“布施”对话。过客只得走,可是脚伤又流了许多血。女孩递上一块布,“裹上脚伤去”。过客感激道:“多谢,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可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一个片刻逆转在于他的明志——路在脚下,得暂且放下情感,以免消融理性以致消磨意志。老翁又一次暗示:“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的。”过客再次复说以示会意。此时理性上升到他意识的前沿,但他又说“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可见他没有排斥善良的情感,只是将情感与理性分立,取理性至上。但“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处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 (“倘使……就要像……”假设、象征)。这里有两个分句,前者来自进化论,后者“她以外的一切”暗指社会背景。曾经投注热情,期待以进化论疗救病态的社会(鲁迅的追求),曾经在期待中“祝愿”,又在绝望后“诅咒”(包括绝望背景中的自己)。那么,“倘使我得到谁的布施”,可能停止前行,期待施舍而不再有希望,这是否无异于期待后的绝望呢?人生过程没有追求,则有意志沉沦后的“状如死灰”,是否也该被“诅咒”呢?从哲思的层面上讲:因为“绝望”,便怀疑甚至否定进化论对社会意义的存在,从而引发主体之思——不能接受“布施”。又因“思”,思的主体就存在,存在的可以被感知,思就有意义了——以怀疑和否定为前提的“我思故我在”。过客,一个笛卡尔式的纯理性形象。
过客辞行时表达:“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可又即刻自省:“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又一次逆转,又一次理性升华。之后,他昂了头,奋然向西——朝着野百合和野蔷薇的坟地壮行。夜幕野地里,一个踉跄的背影模糊了……壮美消逝。无量悲哀,无尽感慨——“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斯人去了,只留得苍苍凉凉!
《过客》写于一九二五年,辛亥革命失败后的十多年间,国内军阀混战。鲁迅《写在〈坟〉后面》中说:“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哪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傍徨中鲁迅摸索一条路——心路,并将它投射在过客的形象上了。然,古往今来,谁又不是天地间匆匆的过客呢?行进在生命途中,有“伤痕累累”的,有“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这就是人生!《过客》解答了古希腊哲人的三问——人生来去的路满是荆棘的,理性为上,勇敢前行。
《过客》[ 1]鲁迅
时:或一日的黄昏。
地:或一处。
人:老翁——约七十岁,白须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2〕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蹰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3〕。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哪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4〕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默想,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也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谢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客——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
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九日《语丝》周刊第十七期。收入散文诗《野草》。
[ 2] 等身和身材一样高。
[ 3]《坟》作者在《写在〈坟〉后面》中说:“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
[ 4] 作者在写本篇后不久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两地书·二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