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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地(小说)

(2011-07-22 14:3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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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高粱地(小说)

 

       小占子从他妈妈的手里挣脱出来,拼命般地向着又窄又长的胡同外面逃窜,当他快跑到胡同尽头的大街上时,不由地抽暇回顾了一下,他看见他的妈妈正平端了拳,龇着牙,瞪着眼,鹰一样地追扑过来,他似乎觉得,他妈妈那两颗又黄又大的门牙,已挨到了他的肩头,他下意识地摸一下肩头,又挣命般地冲下一面斜坡。小占子很庆幸,因为那面斜坡帮助了他,使他逃跑的速度加快了许多,但也险些收不住脚,扑倒在雨后的泥泞里。尽管这样,他妈妈急促的脚步声还是听得真切了,而且响声越来越重。小占子正要再回一次头,看看他妈妈离他还有多远,以估计是否逃得脱的时候,忽然“啪”的一声响,一块挺大挺硬的东西重重地的打在他的后背上,然后又“啪”的一声响,那东西又从他的背上滑落到他的脚下,小占子低头看时,是一块有他大腿般粗细的木柴。小占子恍惚记得,在他跑进家门口的时候,他的妈妈正弓着腰做午饭,待他简略地向他妈妈汇报了那不幸的事件后,他妈妈大骂一声,立即追扑过来,至于那块木柴什么时候到了他母妈妈手里,又怎样从他妈妈手里传到了他的后背上,他实在不得而知了。小占子只觉得后背热乎乎火辣辣针刺般地疼痛,他忍着这疼痛,绕过一片积水,又竭力地向前面奔逃,然而终于体力不支,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了,脚下的步伐也只得逐渐的放慢,及至跑到村街的北口,望得见那块无边无际的高粱地的当口,他脖子后面的衣领终于抓在他妈妈的手里了。小占子想,追一阵追不上就应该结束了,为什么一定穷追不舍呢,同时他也奇怪,他妈妈那样胖墩墩的短腿,为什么跑得这样快,而他拼了命也赛不过她。小占子明白,既然做了俘虏,以自己的经验,唯一能做到的是硬着头皮顶一下了。当他妈妈那“噼噼啪啪”的拳头、巴掌落到小占子的脸上头上,尖尖的脚趾踢到小占子的腿上屁股上的时候,他的心反倒平静了,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一顿教育是迟早迟晚的事,躲得了白天,躲不了晚上,如果等到了晚上掏被窝,会更加的难当。他的皮肉受不到痛苦,他妈妈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小占子忽然想到前几天在大队部里看忆苦思甜图画,其中有一个地主婆打一个放羊娃的情景,但他很快又深深的责备自己了,地主婆是他心目中最阴狠毒辣的人,自己怎么能把自己的妈妈比做地主婆呢,小占子这样思想的时候,他妈妈那疾风暴雨式的拳脚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的剧烈了。小占子忽然想到电影《钢铁战士》里的小刘,决心做硬骨头,不做软骨头,他始终紧咬着牙,一声也没有吭出来。

     这是上午的事了。小占子一家吃完早饭,太阳照例地登上东墙外面的枣树的枝头,把暖融融白亮亮的光辉洒满小占子家的小院子。他的妈妈风急火燎地扛了锄头上工去了。这时候,生产队集合的钟声已响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小占子的一个妹妹,抱了一个更小的妹妹,在台阶上玩耍。小占子打开羊圈的门,羊们争先恐后的涌挤出来,它们先在院子里没头没脑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待寻不到任何可以享用的食物时,便又蜂拥着向又窄又长的胡同外面跑去。

     小占子家一共有六只山羊,一只灰色的老母羊,一只白色的大母羊,一只青灰色的大公羊,三只小羊,其中两只属于老母羊,一只属于大母羊。当然,无论大小公母,又全是老母羊的后嗣。

     小占子的村子后面,有一条小渠,小渠绕过村子,从东北伸向西南。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便有水从小渠的上游流过来,水清清的,绿绿的,站在渠帮上,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小鱼儿游来游去。小去两岸是一株一株枝叶茂密的杨树和柳树,树下面长满绿草和野菜。小占子把羊赶到渠帮上,羊们低着头吃草啃菜,他便坐在渠帮上看水里的游鱼。小占子总想捉住一两条,但鱼们个个鬼灵精怪,很难捉到。小渠两边是高粱地,高粱地又深又远,望不到尽头。一刮风,又粗又高的高粱杆,举着又大又沉的高粱穗不住的摇晃,又宽又长的高粱叶子们,就跟着刷啦啦的响,有时候很好听,有时候很吓人。高粱地里也长着各种野草和野菜。

     小占子坐在小渠边上,全神贯注地看着水里的游鱼,有一条大一点儿的鱼,游到水面上来了,它吐一口气,又不慌不忙的往前游,小占子正要跟了它往前走,正这时候,小闺女来了。“小占子。”小闺女喊了一声。小闺女和小占子一般大,都是八岁,个子也一般高。小闺女头上扎着两个小麻刷子,小麻刷子有些黄,有时候也很乱。小闺女肩上背着一只柳条筐,手里拿着一把小镰刀。小占子听见小闺女喊他,高兴地站起来。他看见小闺女的筐里已有了半筐野菜。

     小占子天天来小渠帮上放羊,小闺女天天来高粱地里打猪菜。小占子看着小闺女问:“你早就来了吗?”小闺女看着小占子“嗯”了一声。小闺女家在小占子家后面,两家紧挨着。小闺女家净闺女,一大帮,大的小的都有,比小占子家的羊还多。她们的爸爸妈妈给孩子起名子不愿费脑子,就大闺女,二闺女,三闺女......这样往下排着叫。让小占子纳闷的是,小闺女不是她们家最小的闺女,她的下面还有两个小闺女,可她为什么叫小闺女。

     “小占子,你妈妈又打你了吗?”小闺女睁着两只大眼睛,张着小嘴,十分关心的问。小占子看着小闺女亮晶晶的眼睛,脸马上红了,他不声不响的蹲下来,不再看小闺女了。小占子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他认为经常挨妈妈的打是件羞辱的事。“你妈妈为什么老打你呀?”小闺女也蹲下来,侧起头,很奇怪得问。小占子摇一摇头,他回答不出来,因为有许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你妈妈不疼你吗?”小闺女总爱问这问那。小占子又把头低下了,这个问题更深奥,他弄不清,也不愿回答。小闺女不再问,把柳条筐放在一边,拿起小镰刀,蹲在一块空地上说:“小占子,咱们玩埋死人呀!”“来。”小占子觉得总算换了话题,有了新的内容,他不必像刚才那样窘了,就向小闺女凑过来。

      以前,小占子不喜欢和小闺女在一起玩。他姐姐说,小小子和小闺女在一起玩烂脚指头,长大了还怕媳妇。小占子不知道媳妇有什么用,但他认为有媳妇也许不是件坏事,然而怕媳妇又很悲哀。小占子不愿烂脚指头,也不愿怕媳妇,所以也不愿意和小闺女在一起玩。那时候小占子总和小年子在一起玩,但小年子去年上学去了,他失去了伙伴,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小渠帮上放羊,只有小渠里的小鱼儿和他的羊和他做伴,再有就是这高大的树木和无边无际的高粱地了。有时候他感到很孤单,很寂寞,甚至很害怕。这时候小闺女再来找他玩,他不但不拒绝,而且表示欢迎了。况且他姐姐的话也十分可疑,因为他常看见男孩子和他姐姐在一起玩。

     “先打坑,”小闺女拿了小镰刀,半蹲半跪在地上,她先挖一个长方形的小坑,然后造两根一长一短的木棍,交叉着放在坑里说,“这是枕头,这死人是你妈妈,她净打你,让她死了吧!”小占子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犯罪感,同时觉得很晦气,就更正说:“不是我妈妈,是村头的大傻子吧,他净吓唬小孩。”小闺女说:“行,来,埋土吧!”小闺女指挥着小占子,把刚挖出来的土又填进坑里,然后又堆起一个像坟一样的小土堆。

     “儿啊!......我的儿啊......”小闺女一只手拍着小土堆,一只手遮了脸,数数叨叨的假哭起来,她哭一会儿,见小占子傻子一样蹲在地上发呆,便顺手扯了小占子一把说:“快哭啊!”小占子还是傻愣着,他不会假哭。小闺女拿来一条树枝,插在土堆旁说:“这是幡。”说着又“儿啊......我的儿啊......”地哭起来。

     “不来埋死人啦!”小占子见小闺女伏在地上有来有去地哭个没完没了,联想到她曾说过那里的死人是他的妈妈,觉得自己和小闺女在诅咒自己的妈妈,有一种愧疚和不吉祥的感觉,便站起来,去照顾他的羊了。小闺女听见小占子的话,顿时止了哭声,爬起来,走近小占子,拉着他的胳膊,有点讨小占子喜欢也有点自为主见地说:“不来玩埋死人啦,咱们来过家家好吗:”

     “好。”小占子觉得总算换了一个内容,一边点着头说,一边把羊往回赶了赶。

     “我当妈妈,你当爸爸,”小闺女很高兴,精神又振作起来,她拿起小镰刀,颇有家庭主妇的神态说,“来,先盖一所房子。”

     小闺女用镰刀把儿画一块大方格子,又在里面画一些小方格子,然后挖一些新土,筑起一道道小土埂。小闺女劳作的时候,小占子便帮着挖土,运土。小占子干得很卖力气,似乎怕小闺女嫌他不中。小闺女一副认为小占子配合的很好的样子,一面一丝不苟的筑房子,一面毫无挑剔地接受小占子的各种帮助。“这是里屋,这是外屋,这是锅台,这是台阶,这是炕......”小闺女一面筑着大大小小的方格子,一面絮絮叨叨的告诉小占子。小占子一面仔细地听,认真地看,一面想得自家的锅台和土炕。

     “这儿是院墙,这是猪圈,这是鸡窝,这是茅厕......”小闺女干得很起劲,额头上早已是汗津津的了。

     “这是羊圈,这是大门口,这里栽两棵枣树......”小占子想到自家和小年子家的院子里都有一座羊圈,两棵枣树,当然也有一道大门,就自以为是的补充说。小闺女未作声,看她那样子这是理所当然的。

     “好了,房子盖好了。”小闺女终于停了手中的劳动,这样说。小占子很希望早些把房子盖好,立即停了手中的活计,和小闺女一起欣赏着他们的作品。他们俩都已满头大汗,或者说焦头烂额了。“该做饭了。”小闺女往后抿一抿贴住前额的头发说。小占子发现小闺女的头发长得很密,但也很黄很细。“这是白菜,”小闺女顺手揪一把野菜,用镰刀割碎了,放在他们筑的锅台上,回头对咱站在身后的小占子说“你挑水去吧,咱们贴饼子熬白菜。”小占子听了小闺女的吩咐,忙跑到小渠边,捧一捧水回来。他的手很瘦很小,手里的水从指缝里滴滴答答地流出来,弄湿了他的裤子和鞋。

     “放哪啊!”小占子觉得应该把水放在水缸里或面盆里,但他发现,小闺女把水缸和面盆的事忘了。

     “放这儿。”小闺女并不感到有什么疏忽,用手随处一指。小占子把剩的不多的水洒下来。小闺女用手抓了泥,然后团成一个个玉米面饼子摸样的东西,摆放在那个已放了白菜的锅台上,回头对小占子说:“抱柴禾去吧!”小占子忙捡了些干木棒,干柴叶来。小闺女把小占子捡来的柴禾放在锅台边,低下头,嘴里“呼呼呼”的吹起火来。小占子正痴想着他妈妈做饭烧火时的情景,小闺女却早断了“呼呼”声,看小占子一眼说:“熟饭了,快吃吧!”她说着,顺手拿一根木棒,折成两段,伸手去锅里拿了一个玉米饼子,夹了菜,放在嘴边,啧啧咋咋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小占子也学着小闺女的模样吃起来。

     “饱了,刷锅洗碗,把泔水喂猪。” 小占子正吃得香,小闺女又放下筷子,开始刷锅洗碗了,刷完了,把泔水倒给小占子说,“搁点儿料,喂猪去吧!”小站子接了泔水,用一根木棒搅了搅,倒在猪圈里。小闺女“嘎儿嘎儿嘎儿”叫几声说:“猪吃饱了,天黑了,该睡觉了。”她说着,做些插门关门的动作,看小占子还在一旁呆愣着,又说:“拿尿盆儿呀!”小占子机灵一动,检一片树叶,放在地上。“尿泡尿,”小闺女说着,真的解了裤子,蹲下来,尿了一泡尿,小树叶的四周湿了一片,然后系好裤子,对小占子说:“你也尿啊,傻看着我干什么呀!”小占子在小闺女的提醒中,也解了裤子,他真有尿了。他的尿滋在小树叶上,地上湿了更大的一片。小闺女劈了一把高粱叶子,铺在地上几片说:“铺上褥子睡觉吧。”她说着,躺下来,又在身上盖了几片高粱叶子说:“盖上被。”小闺女看见小占子还站在一边发愣,就发急地说:“怎么还不睡觉呀?”小占子也劈了一把高粱叶子,学着小闺女的样子,躺了下来。他们筑的院落小了点儿,小占子只能睡在院墙的外面了。

     “亮了,该起了。”小占子刚躺下,正要学小闺女闭了眼睛,小闺女又喊起来,小占子翻身坐起来,小闺女已经站起来了。

     “小占子,有人逮你家的大公羊呢!”小占子正要站起来,忽然听小闺女惊惧的大喊起来。小占子听了,吓得打了一个哆嗦,他顺着小闺女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见他家的那只大公羊,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小渠帮下面的高粱地里去了,而且正在贪婪地啃着一棵倒在地上的高粱穗子,他还看见,有两个大人正躬了身子,撅着屁股,一前一后的向他的大公羊围拢过去。大公羊正吃得入味,见两个陌生人向它围过来,便叼起那颗没有吃完的高粱穗子,向一侧败逃。本来大公羊是可以逃脱的,但它的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绳子,那是小占子为了逮它时方便预备的,这回正好被那两个人利用了。

     “走,弄到公社里去,让他放高粱!”那两个大人一面大喊着,一年把大公羊脖子上的绳子拴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包架上,然后一个人推了自行车在前面走,一个人拿一枝柳条在后面赶,大公羊惊惧不安得直坐屁股,但耐不得他们的吆喝赶打,还是不情愿的往前走了。

     “我的羊,你们还我!”小占子哭喊起来,跑过去,企图抢回大公羊。走在后面的一个人拦住了小占子说:“谁让你放高粱!我们是公社的,你们到公社里去领吧!”那两个人不顾小占子的哭喊,赶着大公羊,在高粱地里的小道上不见了。

     听那个人说,他们是公社的。公社就在小占子村西面那个村子里,听说那里的人都是干部,那里的干部管着村里的干部,当然也管着看青的。平日里小占子看见看靑的都害怕,何况是公社里的干部呢?他的羊吃了队里的高粱,按理说,不把羊没收也得罚钱。小占子傻了,害怕了,他知道他惹了塌天的大祸了,如果大公羊被公社没收或罚了钱,他就犯下了滔天的罪恶,他的妈妈无论如何不会轻易饶过他的,他觉得一场大的灾难就要降落到他的头上了。他不知所措了,他只有大哭了。

     “快回家告诉大人去吧!”小闺女也吓坏了,但她比小占子清醒些,想出这样一条计策来,“我给你看着这几只羊,你快回家告诉大人吧!”

     小占子觉得小闺女说的对,撒腿往家里跑,开始跑得很快,及至家门口时,步子又逐渐的放慢了。他的爸爸不在家,到很远的地方为生产队做事去了,他的妈妈在家,但他马上想到他妈妈那两颗又大又黄又凸起的门牙。

     “你个小王八羔子啊!”小占子的妈妈正在家里做午饭,然而她终于听明白了小占子的报告,于是大发雷霆了,怒不可遏了,她顺手抄起一块烧火的木柴,抢上前,一把抓住了小占子的胳膊。

     “你妈妈再打你的时候,你就赶快往外面跑。”这时候小站子忽然记起小闺女嘱咐过的一句话,不在等着挨打,用力一扭自己的胳膊,挣脱了他妈妈的手,向着又窄又长的胡同外面奔逃出来。小占子的妈妈只按以往的经验行事,正轮了巴掌要教育小占子的时候,没想到她的对手意外的挣脱了,大胆地跑掉了,她简直气急败坏了,胸中的怒火燃烧得更烈了,她一面大骂着,一面拔腿追赶出来,一时追赶不上,便把手里的木柴投掷出来。小占子虽然觉得自己跑得很快,然而到底没有赛过他的妈妈,终于在村口处被祸遭擒了。小占子觉得他妈妈的举措有些不当,这个时候只管打有什么作用呢,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羊弄回来,想什么办法呢,小占子是想不出的,但他知道他妈妈有办法,因为他妈妈平日教过他许多做事的办法,比如在裤子里面缝一个大口袋,在地里放羊的时候,顺便装些粮食带回家来。小占子看他妈妈现在的样子并没有想什么办法,好像再打得狠一点儿,时间再长一点儿,那大公羊就自己跑回来了。

     “咩--咩--咩--”小占子正抱了头,闭了眼,任他妈妈的拳脚“噼噼啪啪”响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大公羊的叫声。小占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认为那一定是记忆和幻觉中的声音,所以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去看。后来一叠声地叫,他才相信是真的,待他睁开眼睛,张惶四顾的时候,他发现,大公羊千真万确的站在他的身边了。小占子一直等她妈妈的拳脚停下来,才有暇看清,那大公羊脖子上的绳子不见了,他不知道是甚么时候,又怎样的断开了。小占子记得,那两个公社的干部逮住大公羊的时候,就把大公羊脖子上绳子拴在自行车的后架上,自行车往前走,大公羊往后拽。小占子判断,一定是双方反向用力,绳子断开,大公羊有幸逃了回来。这时候的大公羊就是小占子的救星了,他一把抱住大公羊的脖子,半天没有掉下来的眼泪,顿时成串的掉下来。

      这时候,小闺女把小占子家的那几只羊也赶了回来。小占子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饥饿,他带头看看太阳,太阳早已偏过中午。要是往日,早该吃过午饭了。

     “别回去了 ,还想吃饭哪,接着放去,再放丢了,就别回家了!”小占子不用回头,就知道他的妈妈一定伸直了手指头,正在指点着他的后脑勺,她那两颗门牙,一定又呲出了嘴外。小占子立刻打消了回家吃饭的念头,重新赶了羊们往回走。

     小占子在放羊的时候,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原来的地方挨着一条小道,那条小道是上公社去的,他怕那两个公社的干部再从小道上过,再认出了他和他的大公羊。小占子新的放羊地方是乱葬岗子,乱葬岗子下面仍然是那条小渠,小渠两边仍然是无边无际的高粱地。这儿离去公社的小道很远,当初小年子放羊就到这里来。那时候,小占子家还没有羊,小年子到这里来放羊,小占子跟了他来玩。小年子比小占子大两岁,他家里有一只黑色的母山羊。

     “我的黑母羊就爱吃这小渠帮上的草,他光吃草的尖儿,叶子老一点儿它都不吃。”小年子手里牵着他的黑母羊,让它啃着小渠帮上的草,扭过头来,对小占子极得意极富有的说。好想他手里牵的不是一只山羊,而是一只稀世罕见的珍禽异兽,或者是大鼓书里说的宝马良驹。小占子蹲在小年子对面,大张着嘴,大睁着眼,双手托着腮,一面恭敬地聆听,一面极羡慕地看着小年子的大黑羊啃着小渠帮上的草。

     “小成子的大绵羊,那只公的,领头的,你知道吧!”小年子眉飞色舞的说。小占子点着头,头脑里出现了小成子那只牛犊般大小的公绵羊,它那头上有一对又粗又长弯成螺旋式的角。

     “嘿嘿!有一回,他的大绵公羊和我的黑母羊顶架,他那大公羊只顾低着头往后退,我的黑母羊呢,一步不放的紧追,一面追,一面顶它的脖子,肚子,那只大公羊呢,吓得一劲儿往后退,一下子退到一个水坑里,摔了一个滚儿,起来后扭头就跑了。嘿儿嘿儿嘿儿!”小年子扬起头,开心的笑起来。

     “爸爸,我想放羊去,咱也买只山羊吧!”小占子听了小年子讲述了黑母羊的壮举之后,很想有一只属于自家的羊了,他觉得,能在别人面前讲述自家羊的故事,是一种莫大的光荣和自豪,没有呢,无疑是一种羞惭和悲哀,使他在小年子面前,在小成子面前,失去了许多讲话的资格。有一天晚上,小占子和他爸爸说了这心中的愿望。小占子的爸爸和妈妈当然是两个人,性情也不一样,对小占子的态度也不一样。小占子的爸爸很老实,好像怕小占子的妈妈。他对小占子说:“你还小,放不了羊。”小占子的妈妈说:“还小?多大是大呀,也该学着过日子啦,给他买只羊,让他放羊去,省得再吃闲饭。”

     过了几天,小占子的爸爸从集市上回来的时候,手里便牵了一只灰色的母羊来。据卖主说,它已经有了羊了,再过两个月,它就要生小羊了。小占子的爸爸相信了,因为母羊的肚子已经显得凸了。小占子前所未有喜悦,兴高彩烈的牵了灰母羊,跟着小年子到乱葬岗子下面的小渠帮上放。乱葬岗子上面长着许多青草嫩菜,小占子不敢去,因为那上面有长虫,大的,小的,黄的,绿的都有,小占子怕长虫。小年子说,他不把长虫,但他从不到乱葬岗子上面去。

    “我的黑母羊吃的特别快,不抬头,它特爱吃嫰豆叶和高粱穗......我的黑母羊力气特大,它能驮着我跑,我的黑母羊......”小年子总是滔滔不绝的夸耀他的黑母羊,然而他说也是实际。小占子不止一次的看见小年子骑到他的黑母羊的背上去,黑母羊便驮了他“噔噔噔”得满地里跑。小占子还看见,小年子把他的黑母羊牵到豆子地里,让他的黑母羊吞吃鲜嫩的豆叶。小占子还看见,小年子一下骑倒好几颗高粱,让他的大黑母羊贪婪地吞吃着沉甸甸的高梁穗子。有时候在路上走,小年子故意放松牵羊的绳子,让他的大黑羊一面走一面啃吃路两旁的庄稼。小占子很爱自己的灰母羊,但他从来不敢放高梁和豆叶,那是生产队里的庄家,让看青的看见要罚钱的。小占子从来没骑过自己的灰母羊,他怕压坏了它。

     有一天,小年子又骑倒了几颗高粱,放他的黑母羊吃高粱穗子。他的黑母羊吃得正香,从高粱地里蓦地窜出一个人来,小年子看见了,立刻吓得嚎啕起来。嚎啕也不管用,那人是看靑的。原来,看青的早发现这里的高梁遭羊吃了,便蹲在暗处逮,这回逮住了,无论如何是不肯放过的。小年子和他的黑母羊一起被弄到大队去了。大队罚小年子家三十块钱,小年子的爸爸就卖了羊,赔了罚款。小年子家没了羊。小年子不到小渠帮上放羊来了。小年子到村东头的小学校上学去了。小占子没了伙伴,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小渠帮上放羊了,他渴望有一个伙伴,所以他放弃了烂脚指头和大了怕媳妇的忌讳,和小闺女在一起玩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小占子家的一只羊变成六只了,这期间多亏了小闺女和他做伴。

    “小占子,给你饽饽。”中午的时候,小闺女知道小占子挨了他妈妈的打,也知道小占子的妈妈没让小占子回家吃午饭,下午再出来打猪菜的时候,顺便从自家的饽饽篮子里拿了一根玉米饼子。小占子正饿得不知所措,见了黄澄澄的玉米饼子,涎水很快流了出来。小闺女把饼子塞给他,他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来,大口大口的啃起来。

    “你的羊要是让看靑的弄走了就好了。”小闺女一面看着小占子啃饽饽,一面很有城府的说。小占子不懂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小闺女,不知她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许是她说错了吧!

    “小年子家没了羊,他没事可做,他爸爸让他上学去了,你要是没了羊,你爸爸也让你上学去了。”小闺女明白很多事理的样子。

    “上学好吗?”小占子知道,他们村子的东头有一所小学校,他曾去过那学校的门口。

    “好呗。”小闺女肯定的说。

    “那你怎么不上学去呢?”小占子已经很纳闷了。

    “我上学去,谁给猪打菜呀?”小闺女很奇怪,小占子怎么连这个也不懂。小占子知道了,在这小渠和高粱地之外 ,还有别的世界。

    “妈妈,我想上学去。”有一天,小占子看见他的妈妈对他的态度比往日意外的好了些,就鼓足了勇气说。

    “无缘无故的上哪家子学呀!”小占子的妈妈突然很惊讶也很生气了,马上又瞪圆了眼,办起了黄黄的玉米饼子一样长的脸,狠狠地质问和斥责了,“你上学去,谁放羊去呀?”小占子觉得妈妈的话是对的,因为小闺女也是这个意思,两个人都这麽说,足以说明它是对的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占子又想到了他爸爸,他想把上学的事再和他爸爸说说,因为他觉得他爸爸比他妈妈可靠得多,可他爸爸老不在家,这天晚上又为生产队浇地去了。等第二天一觉醒来的时候,小占子又不想和他爸爸说了,因为他知道家里的事全是他妈妈说了算,尽管这样,他爸爸还像自己一样挨他妈妈的训斥。

    “你爸爸怕媳妇,我妈妈说的,你妈妈就是你爸爸的媳妇。”小占子又记起小闺女的话,于是更加灰心了。小占子觉得爸爸很不光彩,不像个老爷们。小占子暗自下了决心,等自己有了媳妇,坚决不怕。

    这一天吃完了早饭,小占子和往日一样,在她母亲龇牙咧嘴的斥骂声中,赶了羊,走出了又窄又长的胡同,一直到乱葬岗子下面的小渠帮上才停下来。小闺女依旧背了柳条筐,到这里打猪菜。但这一天有些例外,因为小年子突然出现了。小年子到这里来逮蝈蝈。

    “这儿的蝈蝈特多特大,叫的声音特长特大特脆。”小年子眉飞色舞的说。

    “小年子,你不上学了吗?”小占子和小闺女一起问。他们俩很高兴。他们希望小年子不再去上学,到这来,和他们一起来玩埋死人,玩过家家。

    “今天是星期日。”小年子故意淡淡的说。

    “星期日,什么叫星期日呀?”小占子和小闺女都不知道了,一起张大了嘴,睁大了眼睛。

    “嗨,星期日就是星期天,不上学,不上课,休息的日子,休息就是玩儿。”小年子不屑一顾的说。小占子和小闺女都很羡慕很敬佩小年子,认为他实在了不起。

    “上学好吗?”小占子憋了半天,终于这样问。问的时候不由的看了小年子和小闺女一眼,他担心问这样的问题会让小年子和小闺女笑话。

    “当然好啦!”小年子没有笑话小占子,而是比手画脚,眉飞色舞的说起来,“特别是下了课的时候,同学们在一起做体操,唱歌,做游戏,做游戏就是推铁环,丢手绢,老鹰抓小鸡,苹果过来打三下,可有意思了。嘿嘿!”

    “小年子,你也教我们做游戏吧!”小闺女和小占子听得入了迷,很激动,很兴奋的恳求说。

    “不行,不行,三个人怎么做游戏呀,再说这儿也没有操场和铁环哪!”小年子连连的摆手,同时用眼角乜斜了小站子和小闺女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们怎么什么都不懂。小占子和小闺女兴奋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露出了很失望也很不该问的样子。

    “上学也有不好的地方。”小年子又转了话题,同时更加兴高采烈,“最不好的是上课了,老师净让念书,背书,写字,做算术题,不会就罚站,放了学不让回家,对啦,还不让左手写字。最可笑的是小成子啦,他不会用正手写字,对啦,正手就是右手,小成子一写字就用左手,老师看见了就用教鞭打他的手指头,可下回写字的时候呢,他还改不过来。嘿儿嘿儿嘿儿”小年子说着,一连声的笑起来。

    小占子和小闺女也跟着笑起来。

    小占子笑过之后,又有些提心吊胆了。原来上学也有许多不好的地方,背书,写字,做算术题,不让回家,最可怕的是不让左手写字,自己连左手右手都分不清,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用右手写字了,如果不会用右手写字,天天要挨老师的教鞭。小占子想到这些,那上学的念头彻底打消了。

    小占子家的羊又增多了。他再放羊的时候需更加的努力。他母亲又给了他一把小镰刀,一只柳条筐,让他一边放羊一边打青草,等晒干了,放起来,留着下雨下雪的时候,羊在家里吃。小闺女的工作也比以前多了,她家的老母猪又生了十二只小猪崽,她需要打比以前更多的猪菜。她母亲也在她的裤子里缝了一个大兜,让她捡豆粒儿,棒子粒儿,大麻子粒儿......但是小占子和小闺女仍要挤出时间来玩埋死人,玩过家家。玩过家家的时候,他们在按程序完成了所有的项目之后,小闺女又别出心裁,把她的小镰刀或一根小木棒抱在怀里,说是自己生了孩子,并认真地喂奶,换尿布......这时候小闺女便指使小占子去打水,喂猪,扫院子......小占子便照小闺女的吩咐,一样一样认真的干。

     后来,小占子长大了,和他爸爸一般高了。小闺女也长大了,和她妈妈一般高了。小占子在生产队里当了社员,整天和男人们一起锄地、拉楼、出河工......小占子挣了许多工分。小闺整天和女人们一起间苗、拾棉花、杀高粱......小闺女也挣了许多工分。小占子的村是一个生产大队,下属五个生产小队,小占子在第二小队,小闺女在第三小队,小年子在第五小队。小年子在队里当记工员。小闺女的爸爸妈妈把小闺女许配给了小年子,小年子上过学,有文化,能当记工员。小占子也想娶个媳妇,小占子的爸爸妈妈也想给小占子娶个媳妇,可是大闺女们都不愿意嫁给小占子,说他不认识字,不会看记工帐。

 

                                                         一九七八年八月十八日

                                                                     温崇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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