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广弘明集》中收录有北魏高允的《鹿苑赋》一篇。该赋描述了献文帝时代平城(今大同市)郊外鹿野苑佛事建设的盛况,其中一段文字讲述的是当年营造云冈石窟的情景,可以弥补云冈历史记载上的欠阙。兹录全文如下:
启重基于朔土,系轩辕之洪裔;武承天以作主,熙大明以御世;洒灵液以滂流,肩仁风以遐被;踵姬文而筑苑,包山泽以开制;殖群物以充务,蠲四民之常税。
暨我皇之继统,诞天纵之明睿;追鹿野之在昔,兴三转之高义;振幽宗于已永,旷千载而有寄。于是命匠选工,刊兹西岭;注诚端思,仰模神影;庶真容之仿佛,耀金晖之焕炳。即灵崖以构宇,疏百寻而直上;絙飞梁于浮柱,列荷华于绮井。图之以万形,缀之以清永;若祇洹之瞪对,孰道场之途迥。嗟神功之所建,超终古而秀出;实灵祇之协赞,故存贞而保吉。凿仙窟以居禅,辟重阶以通述;澄清气于高轩,佇流芳于王室。茂花树以芬敷,涌醴泉之洋溢;祈龙宫以降雨,侔膏液于星毕。
若乃研道之伦,行业贞简,慕德怀风,杖策来践。守应真之重禁,味三藏之渊典;或步林以经行,或寂坐而端宴。会群善以并臻,排五难而俱遣;道欲隐而弥彰,名欲毁而逾显。
伊皇舆之所幸,每垂心于华囿;乐在兹之闲敞,作离宫以营筑。因爽垲以崇居,枕平原之高陆;恬仁智之所怀,眷山水之肆目。玩藻林以游思,绝鹰犬之驰逐;眷耆年以广德,纵生生以延福。慧爱内隆,金声外发;功济普天,善不自伐。尚谘贤以问道,询刍荛以补阙;尽敬恭于灵寺,遵晦望而致谒。奉清戒以毕日,兼六时而宵月;何精诚之至到,良九劫之可越。资圣王之远图,岂循常以明教;希缙云之上升,羡顶生之高蹈。思离尘以迈俗,涉玄门之幽奧;禅储宫以正位,受太上之尊号。既存亡而御有,亦执静以镇躁;睹天规于今日,寻先哲之遗诰。悟二乾之重荫,审明离之并照;下宁济于兆民,上克光于七庙。一万国以从风,总群生而为导;正南面以无为,永措心于冲妙!
夫道化之难期,幸微躬之遭遇;逢扶桑之初开,遘长夜之始曙。顾衰年以怀伤,惟负忝以危惧;敢布心以陈诚,效鄙言以自著。
高允,字伯恭,出生于冀州勃海郡蓨县(今河北景县)的一个汉族名门家庭。少年为僧,后历仕太武以下五帝,久掌机密,博学谦和,代都后学奉为儒宗。高允的《鹿苑赋》,借平城鹿苑佛事建设的成就,抒发对鲜卑拓跋氏走出蛮荒、偃武修文、兴佛从善伟业的赞颂。该赋第一自然段,讲述的是拓跋皇家兴造鹿苑佛事的因缘;第二段记述了献文帝对武州山石窟寺与鹿野苑石窟寺的建设;第三段是写平城胡汉僧侣的讲法、译经和坐禅情况,并隐射指出了北魏佛教大兴的原因;第四段盛赞献文帝幽居鹿苑,急流勇退、清心寡欲、无为而治的英明举措;结尾一段是作者的感慨与自警。然而,这并不是一篇简单的歌功颂德之文。透过那华美辞藻的浅层表象,我们会惊讶地发现隐藏在太平之颂背后的残酷的政治斗争。
当时的北魏王朝,经历了太武帝灭佛和文成帝复法运动,以平城为中心的北中国佛教建设一浪高过一浪;而献文帝拓跋弘在与文明太后冯氏的政治较量中败北后,于皇兴五年(471),被迫传位给四岁的太子宏,自己则被尊为太上皇,在鹿苑中结伴高僧、游心释典。此事,《资治通鉴》云:“上皇徙居崇光宫,采椽不斫,土阶而已;国之大事咸以闻。崇光宫在北苑中,又建鹿野浮图于苑中之西山,与禅僧居之。”崇光宫,后改名宁光宫,在今大同城北马站村一带;鹿野浮图,又名鹿野苑石窟寺,在今大同城西北小石(寺)子村旁。高允“睹天规于今日,寻先哲之遗诰。悟二乾之重荫,审明离之并照;……正南面以无为,永措心于冲妙!”直接点明了《鹿苑赋》的真正含义,即:规劝、告诫献文帝要认清形势、甘于寂寞、韬光养晦,避免杀身之祸。但是,年轻的太上皇没能领悟或重视这些明显的暗示,不在其位仍谋其政,最终历史竟无情地应验了高允的预见。
关于《鹿苑赋》的写作时间,从“禅储宫以正位,受太上之尊号”句看,指的是献文禅位给其子孝文帝之事,由此可以框定在延兴年间。进一步推敲,大致为延兴五年(475)。理由之一:“绝鹰犬之驰逐”,系指《魏书•释老志》所记延兴“三年十二月,显祖因田鹰获鸳鸯一,其偶悲鸣,上下不去。帝乃惕然,问左右曰:‘此飞鸣者,为雌为雄?’左右对曰:‘臣以为雌。’帝曰:‘何以知?’对曰:‘阳性刚,阴性柔,以刚柔推之,必是雌矣。’帝乃慨然而叹曰:‘虽人鸟事别,至于资识性情,竟何异哉。’于是下诏,禁断鸷鸟,不得畜焉。”显祖,即献文帝;“禁断鸷鸟”诏,对照《魏书•高祖纪》,下达的时间在延兴五年。本纪载:“五年……夏四月……诏禁畜鹰鹞。……六月庚午,禁杀牛马。”此年四月“禁畜鹰鹞”诏,就是《释老志》“禁断鸷鸟”诏;而这道诏令与六月庚午禁令,俱属于赋中所谓“纵生生以延福”的内容。理由之二:《高祖纪》延兴五年“五月……丁未,幸武州山。”武州山,即今云冈石窟所在,北魏当年称为“武州山石窟佛寺”或“灵岩寺”。这是《魏书》中对皇帝游幸云冈的第二条记载,高允的《鹿苑赋》大约正是此番随皇帝巡视云冈石窟后创作并上呈。
《鹿苑赋》的第二自然段,总共有184个字。前36字,是说明献文帝效仿古印度佛国创建鹿野苑的原因;中100字,记述了云冈石窟工程建设;后48字,一半讲鹿野苑石窟建设,一半讲鹿苑内景色与祈雨之事。由于高允作赋距拓跋弘暴死仅隔一年时间,因此记述云冈石窟的这一百个字,实际上反映的是献文时代整整十年的建设情况。我们知道,北魏皇家对云冈石窟的大规模开凿,始于献文之父文成帝拓跋濬,终于孝文帝迁都洛阳。而《魏书•释老志》的记载,仅限于文成帝初始工程:“和平初,师贤卒。昙曜代之,更名沙门统。初,昙曜以复佛法之明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值帝出,见于路,御马前衔曜衣,时以为马识善人。帝后奉以师礼。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昙曜建议开凿的五所石窟,即今天云冈第16~20窟,名曰“昙曜五窟”。这五所窟内大佛的完成时间,当在献文帝即位之初,即《显祖纪》皇兴元年(467)“秋八月,……丁酉,行幸武州山石窟寺。”这是《魏书》中对皇帝游幸云冈的首次记录,可以视作昙曜五佛建成开光的标志。云冈石窟后来的建设进程如何?正史无载,而《鹿苑赋》刚好填补献文时代这段缺环。
研究这百字文,至少能够给予我们六个方面的启示:其一,“于是命匠选工,刊兹西岭”,表明了在昙曜五佛雕成后,献文帝曾就下一步的营建进行过部署。“即灵崖以构宇,疏百寻而直上;絙飞梁于浮柱,列荷华于绮井。图之以万形,缀之以清永”,说明献文时代工程不仅包括对昙曜五窟的增添、配套雕刻(这些洞窟现存有孝文帝迁都前后的雕刻题记),以及因窟建寺,还应包括新规划洞窟的开凿。显然,云冈石窟进入了更大规模的营造阶段。就当时石窟寺转向全方位建设的史实来看,目前学术界认为献文时代云冈工程稀少,佛寺建设转移到平城和北苑的观点,是欠妥的。由此,必然提引我们对现行云冈石窟的分期观点,进行重新审视和划定。
其二,“耀金晖之焕炳”,是对金妆佛像的形容,说明当时对雕造完成的佛像都进行贴金彩绘。关于这一现象,云冈石窟中有许多实例,最能说明问题是上世纪末在20窟前发掘出土过一颗敷有金箔的小佛头。
其三,“即灵崖以构宇,疏百寻而直上”,从句意推测,指的是窟前木构楼阁,必然包括昙曜五窟,更象是指第三窟“灵岩大阁”(辽金名称)。今天云冈各大型石窟外壁上方,都残留有整齐排列的大梁孔,窟前地面又有与之对应的插立木柱的方形石坑,考古发掘证明:至少第3及14~20窟,在北魏时期建造过廊柱式木构楼宇。然而,北魏当年开凿的第9、10、12窟及以西的无名窟等,窟外都有石雕梁柱,窟顶采用了仿木建筑檐瓦式石雕,本身也属于一种“即灵崖以构宇”。二者孰是?尚待细究。
其四,“絙飞梁于浮柱,列荷华于绮井”,“絙”,本意为粗绳索;用作动词,即捆绑连接。似乎专指木构 楼宇的柱与梁,即附阁建寺。正与《金碑》所谓“献文天安元年革,兴造石窟寺”的记载,相吻合。但是,如果是针对石窟本身而言,情况就复杂了。这表明新建洞窟具有两个特点:即列柱式殿宇与雕刻着莲花图样的窟内顶。今天我们可以看到莲花内顶的大型洞窟较多,有第1、2、6、7、8、9、10、12窟;而列柱殿宇式的洞窟为第9、10、12、14窟及其间的无名窟。上述两项条件俱备的第9、10、12窟,都属于梁柱檐顶殿宇式建筑。第14窟内外有两组石梁柱,但顶部坍塌、漫漶,已无法确认是否有檐顶与莲花绮井;无名窟虽为梁柱檐顶,而内顶风化,无从确定。能否认为,这些便是献文时代洞窟模式?能否认为,有前室无后室的无名窟是献文帝未完成的洞窟?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洞窟采用的列柱、莲顶的前室,取法于或取代了廊柱式木构楼宇,是一种新的创造。
倘若上述献文帝开创了新的洞窟模式的推论成立,那么此后云冈窟制的变化便容易理解了。改文成时代昙曜五窟的窟内平面马蹄形、窟顶穹庐式,为梁柱檐顶宫殿式。或单组梁柱(如无名窟),或双组梁柱(如第14窟),或前殿后室之复合式(如9、10、12窟),而第9、10窟创制为双窟。这些宫殿式洞窟的开凿,与当时平城皇宫建设的进展相呼应,与《南齐书•魏虏传》所谓“自佛狸(太武)至万民(献文),世增雕饰”的记载相一致。当然,不能排除其中有孝文时代的作品。
其五,“图之以万形,缀之以清永”,反映出献文时代云冈石窟建设正朝着图像多元化、形式多样化的方向发展。“万形”,显然是针对文成时代仅凿五窟大佛而言;“清永”,如《金石续篇》卷1录北魏正光四年(523)《营州刺史高贞碑》所谓“玄石一刊,清徽永铸”之意。很明白,从献文帝开始,云冈石窟建设规模、样式发生了巨大变化。
其六,到高允作赋之时,云冈石窟已初具规模。“若祇洹之瞪对,……超终古而秀出”,有类于古印度舍卫城的祇洹精舍,而鬼斧神工、建造之妙超越了既往。
总之,云冈石窟千变万化的雕刻图案、数以万计的佛像人物,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今天都已被学术界、考古界证明为昙曜五窟之后的追加工程。虽然这一切并非献文帝一代完成,但是必定由此开启了孝文帝时代云冈石窟更大规模的建设高潮。《鹿苑赋》由当时人记当时事,堪称实录,弥足珍贵;深入研究,将有助于我们最终破解云冈石窟开凿之谜。
最后,说说“悟二乾之重荫”句中的“二乾”。二乾,直译为两个天,这里指太上皇献文与皇帝孝文。以往研究者,依据北魏太和年间,史书、碑记中称孝文帝与文明太后为“二圣”或“二皇”,来推断云冈石窟中双窟的开凿时间,以及“二佛并坐”雕龛的出现。其实,二乾、二圣、二皇同属一义,只是不同时期所指不同,决非太和时代的专有名词。释迦与多宝二佛并坐,取材于《法华经•见宝塔品》,早在北魏前期的石佛龛上已经出现,同二乾重荫的政治背景无关。云冈的双窟形制,若与“二乾”、“二圣”有关,其始作俑的时间当于献文在世之日。
(摘自《云冈石窟编年史》,文物出版社,2006年;原载于《中国文物报》2003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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