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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读:武昌街小调(作者:林清玄)

(2016-03-22 14:56:09)
 午读:武昌街小调(作者:林清玄)
       有时候到重庆南路买书,总会不自觉地到武昌街去走一回。最近发现武昌街大大不同了,尤其在武昌街与沅陵街交口一带,现在热闹得连举步都感到困难。假日的时候要穿过沅陵市场,真是耐力的大考验,即是严冬也会因人气的蒸腾而冒出满头大汗。
       在那么热闹的地域,总觉得缺少着什么,至于少了什么则一时也想不清楚。有一次下雨,带孩子走过武昌街,正好有摊贩来叫卖小孩的帽子。掏钱买帽子的时候,猛然醒觉起来:这不是周梦蝶的书摊吗?怎么卖起小孩的衣帽鞋袜了?这时也才知道武昌街上缺乏的正是诗人周梦蝶。
       长长的武昌街上少一个人多一个人是没有什么的,可是少的是周梦蝶就不同,整个武昌街于是少了味道,风格也改变了。
       记得旧日周梦蝶在武昌街摆摊的时候,有时路过去买两本书,小立一下,和周公闲聊几句;有时什么都不干,只是看剃了光头的诗人,包卷在灰布大袍内盘膝读经书,总觉得有一轮光晕在诗人的头颅以及书摊四周旋舞。最好是阳光斜照的清晨,阳光明媚的色泽映照着剪影一般诗人消瘦的脊背,背景是花花绿绿的书脊,呀呀,那几乎是一幅有音乐的图画了。
       当时我们的年纪尚小,文学的道路迢遥幽渺,但是就在步行过武昌街的时候,所谓文学就成了一种有琉璃色泽的东西,带引着我们走。十几年前,武昌街就非常非常热闹了,可是总感觉周梦蝶坐的地方,方圆十尺都是十分十分安静的,所有的人声波浪在穿过他书摊的时候仿佛被滤过,变得又清又轻,在温柔里逸去。我常想要怎么形容那样的感觉呢?那虽是尘世,周梦蝶是以坐在高山上的姿势坐在那里;那虽是万蚁奔驰的马路,他的定力有如在禅房打坐;有时候我觉得他整个人是月光铸成的,在阳光下幽柔而清冷。
        第一次见到诗人,是高中毕业上台北的那一年,那个时候周梦蝶和明星咖啡店都是文学一样的招牌,许多成名的作家常不约而至在明星聚集。明星的灯光略嫌阴暗,木头地板走起来叩叩作响,如果说那样普通的咖啡店有什么引人的,就是文学了。因为文学,不管什么时候去,明星都透着暖意。
       偶尔周公也会从他路边的摊子到明星里面来坐,来谈禅说诗,他的摊子是从来不收拾,人就走开了,有那初识的朋友担心他的书被偷,他就会猛然咧嘴而笑,说偷书是雅事,何必计较。周梦蝶爱吃甜品,寻常喝咖啡都要加五六匙糖,喝可乐亦然,真不知为了什么,有一个朋友说:“吃得很甜很甜也是一种修炼。”
       我少年时代印象中的周梦蝶,就像是一座掩隐在云雾里的远方的山,他几乎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有时候和一群朋友去找他谈天,中心人物应该是他了,可是回家一想,才觉察到那一天里他说的话还不到三句,他是那样深深地沉默。
       那么深的沉默使周梦蝶的身世如迷,甚至忘失了他原来的名字。只在谈话间慢慢知道,他曾做过图书管理员,结过婚有过孩子,教过书也当过兵。而他最近的一个职业是众人皆知的,就是武昌街上一家小小书摊的摆渡者。
      我和周梦蝶不能算顶有缘,那是因为他的沉默,我又不是个健谈的人。我结婚的时候,他仍穿着他的灰布大褂,送了我两本书,一本是他亲自校过的诗集《还魂草》,一本是钱钟书的散文《写在人生边上》,还有一幅横披,写着一首诗《手套与爱》。从他一丝不苟的字看来,他即使对待普通的晚辈也是细致而用心的,他的字和他的人是一个路数,安静的、没有波动的,比印刷的还要工整。他写字和吃饭一样,他吃饭极慢极慢,有一次朋友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吃饭那样慢?”他的回答是:“不这样,就领略不出一颗米和另一颗不同的味道。”——这话从别的诗人口中出来不免矫情,但由周梦蝶来说,就自然而令人动容。
        打老早,周梦蝶开书摊的时候,他就是很穷的,过着几乎难以想像的清淡生活。其实他可以过得好一点,但他说总七早八早就收摊,又常常有事就不卖了,遇到有心向学的青年还不忍赚钱,宁可送书。最主要穷的原因,是他卖的书全是自己的慧眼挑选过的,绝不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个态度,使人走到他的书摊有如走入作家的房间,可卖的实在非常有限,自然就没有什么利润了。——一个有风格的人就是摆个书摊,还是表现了他的风格。
       1981年,周梦蝶的肠胃不适,住住院开刀,武昌街的书摊正式结束,而武昌街的调子也就寿终正寝了。他去开刀住院仍是默默的,几乎没有惊动什么,如果不是特别细心的人,恐怕过武昌街时也不会发现少了一个书摊。对很多人来说,有时天上有月光或无月光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周公原来就清贫,卖书收入菲薄,写诗的速度更比吃饭慢得惊人。他总的合起来,这一生只出版过两本诗集《孤独园》和《还魂草》(后来《孤独园》挑出一部分与《还魂草》合并,以他的标准,只共出版了一册),虽说诗风独特,因为孤高幽深,影响力并不算大。生病了之后,生活陷入困境,一些朋友合起来捐钱给他,总数约有十一万元,生病好了以后,他就靠着十一万元借给朋友的利息两千元过日子。
       现在最穷的学生,每个月花费也超过两千元,周公的生活更低于这个标准,他过什么样的日子可想而知。不幸的是,向他借钱的朋友做生意失败,把他仅有的十一万元都倒掉了。现在,他一个月连两千元都没有了。朋友当然都替他难过和不平,只有周公盘腿微笑不以为意,他把自己超拔到那样子的境界,有若一株巨树,得失已如一些枯叶在四旁坠落,又何损于树呢?
       周梦蝶自从在武昌街归隐,潜心于佛经,用心殊深,这两年来有时和年轻人讲经说法,才知道他读经书已有数十年了,他早时的诗句有许多是经书结出来的米粒,想来他写诗如此之慢如此之艰苦是有道理的,精读佛经的人要使用文字,不免戒慎恐惧起来,周公自不例外。但他近几年来勘破的世界更广大了,朋友传来一幅他的字,写着:“一切法,无来处,无去处,无住处,如旋火轮,虽有非实,恨此意知之者少,故举世滔滔,武士自生荆棘者,数恒沙如也。”可知他最近的心情,有了这样的心情,还有什么能困惑着他呢?
       记得他说过,算命的人算出他会活到六十岁,他今年已经六十八了,早活过大限,心如何能不定呢?
上个星期,朋友约我们去听周公“说法”,才想起我们已整整三年不见了。那一天也不能算是说法,是周梦蝶自己解释了一首1976年发表的诗《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讲解每一句在经书里的来处,或者每一句说明了经书的哪个意旨,原来句句都有所本,更说明了诗人的苦心。那诗一共有三十三行,却足足讲了五个小时,每一行说开了几乎都是一本书了。
       但我其实不是去听法的,我只是去看诗人,看到了诗人等于看到了武昌街,想到了武昌街等于回到了明星咖啡屋,而回到明星就是回到了我少年时代的一段岁月,那一段岁月是点火轮不是旋火轮,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当我看到周公仍是周公,大致如从前,心里就感到安慰了起来,座间的几个朋友,也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如今十几年就匆匆这样过去了。
       当我听到周梦蝶用浓重的口音念出这两段诗:
 生于冷养于冷壮于冷而冷于冷的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
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
而夕阳,夕阳只有一寸!
 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
   如意足在你足下导引你
憔悴的行人啊!
合起盂与钵吧
且向风之外,幡之外
认取你的脚印吧
        真是深深地感动,人间不正是这样的吗?爬得愈高,月亮就愈小,云更重愁就更深,而那天边巨大的夕阳,也只是短短的一寸,我们还求着什么呢?我们还求着有一天回到武昌街的时候,能看到周梦蝶的书摊吗?这个世界虽大,诗人摆摊子卖书的,恐怕也不多见吧!
       向诗人告别的时候,我问起朋友,他现在依靠什么过日子。朋友说,诗人以前拿过枪杆子,是退伍军人,也算国家的荣民,现在每个月可以领五六百元的退休俸。他就靠那五六百元过日子,有时会有一些稿费,但稿费一个月也不超过五六百元而已。——听了令人伤感,对于一位这样好的诗人,我们的社会给了他什么呢?
走在忠孝东路深夜的街巷,台北的细雨绵绵落着,街已经极空了,雨还这样冷,而且一时也没有停的样子,感觉上这种冷有一点北国的气味,我忍不住想起诗人的诗句:“冷到这儿就冷到绝顶了”、“我们都是打这儿冷过来的”、“这雪的身世,在黑暗里,你只有认得它更清,用另一双眼睛”。
       我在空冷的大街站定,抬头望着黑黑的天空,才真正绝望地知道:武昌街的小调已经唱完了。
       武昌街的小调已经唱完了,岁月不行不到,愈走愈远。书摊不在,明星已暗,灯火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阑珊。(1985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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