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行:天衣教给我的/西岭雪
(一)
同天衣姐姐在一起,好像每天都在上课,且受益匪浅。
但姐姐并不是好为人师的人,她就只是随和自然,以身体力行让我从中受教,比如她对于猫狗对于自然的认知,对于宗教的信仰与态度,对于写作与文学,在在都让我感悟颇深。
最受教的一次,莫过于在华光山庄。
“华光福利山庄”位于新竹关西山区马武督段公路旁,占地三点四公顷,是叶由根神父为一群智能有障碍的孩子募捐筹建的永久家园。
车子在“由根山居”的大石前停下,只见群山环抱,遍植花草,自有一种清静悠闲的气质。左手是一幢天主教堂,右手是两排对面而峙的楼房,天衣说是师生宿舍、食堂和工厂。姐夫特地强调说:“这里圣母的雕像特别美。”
我们一一参观了教堂和工厂,姐姐和姐夫是这里的常客了,从员工到孩子们几乎各个都认识他们,一路不时有人停下来打招呼。
有个女孩站在二楼阳台上喊:“叔叔你来看我们啊。”我抬头,看到那女孩子生得非常美,可是脸容是呆滞的,不禁心生恻悯。但是天衣说:“他们未尝不快乐,但是需要引导。”
天衣说,她自己是做老师的,深知为人师者最大的成就感就是看到学生的进步。然而福利院的孩子们,往往一个穿衣洗漱的简单动作都要数十上百次地重复,实在是一件让人寂寥到绝望的工作。可是福利院的每位职工与学生脸上,却是夷然的笑容。因为,神父最关心的事情就是:今天你快乐吗?
天衣缓缓诉说着叶由根神父的生平,一再感慨着:“这样一个匈牙利教士,却把一生都献给了中国。他凭一己之力筹建起这个华光学校,不是像普通的福利院那样,让智能有问题的孩子得到暂时的教育和养护,更是要给他们一个终身养护之所。”
在这里,孩子们会接受简单的教育,学习自力更生,做一些桧木精油皂之类的手工艺品,甚至还开了一家咖啡餐馆,所有的面包、咖啡,都是他们自己做的,而收银、服务,也都由他们承当。
http://mmbiz.qpic.cn/mmbiz/SPFBtWeya5FetWRcn99rQNdtk1N4aeflHicDmP1Hmaia55pqClhxXLTFH6v6AiaI4FC9IRTel7SWyI5uzpiaBKSrBQ/0?wx_fmt=jpeg
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穿流而过,我们经过长长的华光桥往山坡上的咖啡馆走去,半路有志工拦住姐夫打招呼,请教化粪池的事。
我和姐姐径自进了咖啡馆,服务生迎上来热情地打招呼,我一时并没有觉得异样,直到点餐时,直视对方的眼睛,才发觉神态有异,原来,这里的服务生、收银员,也都由华光的孩子来担当。他们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养活自己和同伴了。
咖啡冷了,姐夫还没有前来会合,打了个电话说,担心家里那些猫猫狗狗还有鸽子饿了,要回去喂它们,等下开车来接我们。
于是天衣说我们散步回去吧,看看山景和芒花。于是我们一路慢慢地走上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交换彼此的身世,成长路程中那些不为人见的困惑与伤痕,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很多年,话无不可对人言的,而且坚信只有对方能懂得。
而我就在那一刻决定下来,待到明年西周私塾来关西,除了上午我在罗屋书院开设的意境课,晚上天衣在龙潭活动中心的作文课之外,还要带同所有学员走一次宁苑和天主堂,让孩子们看看另类的生活,上一堂不同的课。
我相信,能感动我的,也一定能感动他人。
(二)
当天晚上,在天衣的宁苑家中,我拿到了一本签名本的《叶由根神父传》。
此时,我坐在西安家中翻阅着这本传记,感动再次袭来。
书中随处可见神父那闪耀着光彩的语言:
“什么是快乐?快乐就是想别人越多,想自己越少。”
“每一位孩子都是基督的化身、天主的儿女,我们要在孩子的身上去体验天主的爱。”
“如果在我的生命过程中我能帮助任何人的话,如果我能用一句话或一首歌鼓励任何人,如果我能让任何人了解到他正在一条不正确的路上,我的生命就没有白费了。”
叶由根神父是在一九三六年这个动荡时期来到中国的,先后在安徽省的安庆耶酥会和上海徐家汇神学院学习中文和神学,一九四七年于河南郑州誓发终身愿,正式成为神父,并来到河北大名教区传教。此时的中国大地正饱受战火荼毒,叶神父奔走求告,从无到有,开办了一所具有百床位的医院,在缺医少药的养况下,用羊奶为伤患做肌肉注射,也曾照当地妇女教他的捣碎洋葱来杀菌,再以蜂蜜医治外伤病患,竟也因此救活了无数战火劫馀的伤病员。
为了救治越来越多的病患,还有因为蚊虫叮咬而传染虐疾的乡民,叶神父每日夜不眠不休地工作着,可是应付不了那无穷无尽的手术与伤病,于是又培训了十六个孩子作为自己的助手,后来他们也都成了独挡一面的医生。
然而一九四九年后,因为无神论的缘故,外籍教会人员大多被驱逐出境,还留在中国的则被冠以各种罪名劳改下放。叶神父因为坚持要留在大名布道行医,到底被随便塞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送至乡下劳改三年。但是即便在狱中受尽酷刑,甚至十指上夹板,他也绝不肯诬指任何一个人以自保,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劳作,祈祷,毫无怨尤。直到数十年后,当他回忆起这段经历时,思兹念兹的,只是大名百姓对他的保护和恩遇,他们不肯告发他批斗他不肯喊“打倒叶由根”的情义。
一九五五年,国内全面展开清算教会的行动,本国神职人员动辙判刑二三十年甚至终身监禁,外籍神父则以“帝国主义的间谍”名号被驱出境。叶神父也被押解至香港,离开了他服务二十年的中国。
可是他早已深深爱上了中国和中国文化,这里比匈牙利更像他的故乡,虽然被迫离开了中国大陆,他却不愿意真正离开已经结下深厚渊源的中国人民,于是又辗转来至台湾,选择了当时最偏僻贫困的嘉义沿海小镇传教行医,重新开始他服务社会的使命。
五年后,神父的脚步从东石渐渐扩张到布袋、鹿草,办学校,办贫民医院,不知帮助了多少人。而他自己,却过的是简朴到令人瞠目的窘困生:他住在医院旁的一座小茅草屋里,下雨天要在椅背上绑把伞才能继续工作,一块木板一块砖就是床和枕头,蚊帐和被子更是老旧,却怎么也舍不得换,一分一厘都要省下来用在医药或者孩子们的学费上。以至于他的助手只好趁他远行时,偷偷帮他换掉床褥,他回来后还舍不得地一直追问自己的东西哪里去了。
他在1976年开始创办“新竹仁爱启智中心”,日夜耕耘,终于1983年建成“华光智能发展中心”,25年中规模日益完善及壮大,实现了神父心中的理想家园。正如天衣所写:“他安养他们,陪伴他们,提供他们生活所需,也让他们学着自力更生,更重要的是他要他们快乐,快乐地过一生,直到终老。所以,神父晚年最企盼的梦想,就是为这些孩子,设置一个能安顿身心灵的家园,一个永远的家园,这就是山庄兴建的目的。”
如今神父已经过世,享年99岁。幸好生前已经接受天衣的访谈,让我们今天仍可以在他身后感受到他爱的光辉。
这本传记的完成也是颇为曲折的,此前华光已经多次邀请作家为文,也都获允,可是故事讲了一次又一次,却总是没了下文。直到朱天衣应邀前往华光讲座,执行长忽然灵光一动,想到邀请天衣作传。天衣出身写作世家,本人颇有文名,而且一直从事环保工作,亲舅舅便是耶酥会中华省会长刘家正神父,对于耶酥会早有认识和很深的了解,最难得的是宁苑就在福利院隔壁不远,绕过一座山便是,真正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妥。
天衣又要教学又要写作,还要照顾那一百多只动物,时时为原住民的疾苦而奔走,可谓诸事繁杂,可是对此邀约,还是一口应承,就此担当了《叶由根神父传》的义务撰写者。
难得的是,天衣虽然自小出生在基督教家庭,但是她对所有宗教的态度都是开放的,当知道我皈依南传佛教时,也会很认真地问我如何看待生死轮回中的许多神秘细节。
读她的文字,是另一种更走近她心灵的方式。她的行文,正如她的为人一样使人温暖。
她写神父:“他在九十九年的生命中,做了多少事,帮助了多少人,完成了多少不可能的任务。他的一生简直就是奇迹,或可说是神迹,因为他让我们看到了天主的大能与大爱。因着他,无数的人也投入奉献的行列,为世上贫苦弱势的人己之力,这是何其美好之事。他不仅让自己,也让接近他的人活出生命的价值。”
而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三)
同天衣联手,两岸作家讲同一堂作文课,是我们早在微信往来时已经决定了的计划,此行则先实践起来。
作文的主题是记景抒情,天衣举了很多例子来启发学生,生动地讲述了自己在垦丁渔港看捕鱼的情景感受。然后话题一转,介绍说:“今天,我们请来了我的老师,大陆很著名的作家西岭雪。我的老师,你们要叫什么呀?”
孩子们乐了,一同转头看向正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叽叽喳喳议论说:“祖师爷?没有这么老啊。”
天衣说:“我一直觉得,学习古诗词、按照严谨的格律来写诗是件很玄妙的事,但雪儿老师不仅可以自己出口成章,更难得的是她发明了一套自己的教学方法,可以把艰深的诗词格律用最短时间最快途径教授给小孩子。这几天,我从教于她,学到了很多。今天,我也和你们同堂上课。”
我心一动,忽然想起初识太极瑜珈创始人周小媛老师时,去鼓浪屿参加她的培训课,有一日下课前她在推介我的禅修讲座时也是这样介绍我的:“这几天来,和大家一起上课的同学当中,一直潜伏着一位我的老师,就是西岭雪。”
还有我最尊敬的师父王仁杰老师,每每人们提及我这个顽徒,他都谦逊地说:“西岭雪是我老师。”
与此相反,是我在北京学戏剧期间,一次饭局上结识某三流导演,听说我是作家编剧时原本很恭敬,再听说我正在编导班学习,立刻做出副倨傲的面孔说:“那你且得学着呢。”仿佛做学生是件多么丢脸的事,而他已俨然以大师自居。
还有赴台前我先去了乌镇报名戏剧小课堂,负责招待的所谓义工更是完全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管理人员,动辙以训斥口吻与学员交流,只为有机会和大师接触,就把自己也当成大师了。
而真正的大师,却是永远把自己放在学生的位置上。
这是我今晚感受最深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