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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仨/朱天衣
我何其有幸有兩個姊姊,又何其不幸有兩個如此優秀的姊姊。
這兩句話大概可以概括我整個童年的心境。父母是從不過問我們學校成績的,有時別人問起我們讀幾年級了,母親總要思索好一陣子才答得出來,在這種幾近放牛吃草的管理下,我的表現差強人意,而兩個姊姊的成績不僅永遠是班排第一、校排第一,還常代表學校參與各種比賽,每當我聽到廣播她們又得到臺北市甚麼比賽首獎,我便知道回家又有獎品文具可分了。
這些事在我們家是起不了波瀾的,父母從不拿它們說嘴,只當是極平常的事,所以在家我應該是不會感受到一絲壓力的,姊姊也不會拿這些事壓我,我們該吵的事照吵,我該忤逆的時候也沒少過,不過,記憶中大姊和我似乎連口角也沒發生過,除了年齡相隔大些,也和她與世無爭的個性有關,而和只差兩歲的二姊就沒那麼平靜了,想想也怪不得她,早在我還未讀幼稚園時,便和她結下了樑子。
我還是小短腿的年歲,曾做過一件很蠢的事,一日心血來潮,居然扛著炒菜用的油桶去澆花,大人回來後發現了質問我們,面對盛怒的媽媽,我本能的搖頭否認,而另一個受質疑的對象二姊,雖也矢口否認,但媽媽卻選擇相信看似老實的我,而不採信平日鬼靈精怪的二姊,當時只有我們兩個在家,所以究竟是誰幹了這檔子事,我和二姊最清楚,自此,是我心虛也好,或真有其事也罷,我老覺得背後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在盯著我。
那時的廁所是搭在過道上的,天黑上廁所本就令人發毛了,有一次二姊居然在外面把燈就給我關掉了,這真是令人憤恨不已,一直想逮機會報復回去,但精的跟鬼的二姊哪可能讓我逮著,後來一次瞅著大姊上廁所,我依樣畫葫蘆的把燈給關了,第一時間二姊不知從哪兒跳了出來吼道:「妳為甚麼關大姊的燈?」我本能回嘴:「那妳為什麼關我的燈?」二姊更兇的怒道:「可是她沒關妳的燈呀!」我突然開竅道:「那我也沒關妳的燈呀!」看著二姊啞口無言憤憤離去,我不禁為難得打了一場勝仗而得意,而那與世無爭的大姊則完全無事的繼續在黑暗中上她的廁所。
不過我和二姊發生最嚴重的衝突,至多就是扯著彼此的辮子、頭頂著頭僵持著,而且僅此一次。平日的口角也就是:「妳是豬!」、「妳才是豬!」如此無限循環的鬥嘴下去,而牛座的我很堅持最後一隻豬必須出自我的口中,因此這毫無意義的爭執,想必常把二姊搞到發瘋。
二姊升上六年級後,被選上學校指揮,每當朝會時,她會站在司令臺上指揮大家唱國歌,站在臺下的我就老有些不馴,為甚麼一定要聽她指揮呢?於是我便胡亂唱了起來,有時故意低八度或高八度,或者用歌劇的唱腔鬼哭神號一番,滿以為身為班長站在行列之外,沒人會發現,終於有一天,身旁的高個頭男生忍不住發問道:「班長!妳在唱甚麼?」哎呀呀!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因為有著天才般的姊姊,因此常讓我做出難以想像的蠢事,這句話似乎也可概括我整個童年。
以西方星相來看,我和大姊都屬土象星座,二姊則是水象雙魚,我們各自長大成人後,這土和水的本質就愈發明顯,若不是有二姊在中間發揮水的揉合功能,那麼我和大姊約莫會像是兩堆土疙瘩,難有攪和在一起的機會。大家平時各忙各的,全靠二姊提醒這個生日、那個發生了甚麼事,連第三代我女兒的事,也在她記掛範圍內(很不幸的我的女兒、二姊夫也是土象星座),她就好像一個接著劑,把她身邊些人全黏合在一起了。
二姊這個性在小時候的我來看,簡直就和個管家婆一樣,常弄得我心浮氣躁,有一段時間,我們一同洗澡時,她便逼著我背唐詩宋詞,從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李後主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記得背到最後一句「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時,我是怎麼也記不起來是甚麼水,河水、溪水都不對,那會是甚麼水?二姊氣的賞了我一顆爆栗怒道是「春水」,「春水」又是個甚麼東西?約莫也把我搞到惱羞成怒了,我們的詩辭教學就在這灘春水中畫下了休止符。
後來要升初中的那個暑假,二姊嚴正的警告我,要開始讀英文了,不然升上中學會死得很慘,她排定每個早晨幫我惡補,從最簡單的字母認起,但那兩個月的假期,是我最後的童年,哪可能浪費在ABC上頭,每天吃完早餐的我便像脫韁野馬般在外廝混,頭兩三天還會看到她站在家門前死盯著我,那雙眼神像利箭一般射得我背脊發寒,這讓我更是沒命的逃個無影無蹤,後來約莫她也覺得孺子不可教也,便放我去自生自滅了。
其實她不把我盯得那麼緊時,我們在一起還是有很多快樂時光,她會領著我去偷喝父親放在玻璃櫃裡的樣品酒,那一套只有十公分高的迷你瓶子裡裝的是貨真價實的各式酒液,高粱、烏梅、紹興、五加皮……應有盡有,我們不時的把它們攜到外頭,當著所有玩伴面前一口一口抿進嘴裡,看到玩伴們目瞪口呆的模樣,便樂得不得了,其實酒哪會好喝,但我們仍樂此不疲的繼續這遊戲。
二姊很聰明,她為了不讓大人發現,會用水或茶填充回去,還能完全配出酒的原色來,因此從頭到尾,父母都完全沒發現那二十來瓶的樣品酒早被調了包。後來我們都成年了,有一天陪著父親小酌時,忍不住指著那排看似完好的小酒瓶,抖出孩時的劣行,父親失聲道:「哎呀呀!」事隔二十年,似乎也只能是這樣的反應了。
我們姊妹仨其實是很不一樣的,不僅相貌體形大不相同,連個性嗜好也相差甚遠,這應當和父母的寬鬆政策有關,或可說他們是完全尊重我們三人自由發揮,也才會同一個家庭、同一種性別,卻發展出如此不同的三個人。
就舉頭髮為例吧!在我們還小,髮權還歸母親所有時,一律是馬桶蓋伺候,就像日本卡通「櫻桃小丸子」的造型,後來大到可以自理了,便都蓄了長髮,每天晨起,二姊會一邊讀報、一邊自己打麻花辮,大姊則是到了學校自有同學為她編辮子,而我呢?是每週洗一次頭才打理一次,也因此除了星期一之外,我的頭髮永遠處在毛毛躁躁、瘋婆子狀態。
在吃方面,大姊的口味較隨和,而我和二姊都各有堅持,在水果中我最愛的柿子是二姊最厭惡的,我覺得無滋無味的番茄,二姊卻視若瑰寶,為此我們倆曾達成協議,吃柿子時,她那一份給我,換作番茄時,我的則給她,但很不幸的,這兩種水果產季不同,隨著相隔時間拉長,這缺乏白紙黑字的口頭約定,很容易因著某方選擇性的失憶而毀約,這時總不能叫那已吃下番茄、柿子的人,隔了一季還把它吐出來吧!
此外,在享用美食時,我們三人的方式也很不一樣,大姊是點到為止、絕不貪多,二姐則是以最快速度吞進腹中,且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像是酸到能倒牙的紅肉李,她一口氣就能吃下一大缽,而我呢?總喜歡把好吃的東西攢著慢慢享用,像吃橘子時會一瓣瓣吸吮,吃柿子時,總會把脆脆的、我稱之為舌頭的籽留到最後,若是吃柚子還慢慢磨蹭,就必會惹來二姊的覬覦,因為這文旦柚可是她眼中的極品。
一次吃柚子時,約莫我又在那兒窮磨蹭,二姊終於忍不住過來打交道:「我們來玩賣東西的遊戲。」她居然會主動找我玩,而且還讓我當老闆,真讓我受寵若驚,接著要我把柚子肉剝開一小堆、一小堆排排好,她則找了些小紙頭做鈔票,扮演顧客的把我的柚子收購一空。這遊戲玩了兩三年之久,直到有一天,我當完老闆,眼睜睜看著二姊吃著我的柚子時,我才發現這遊戲不太好玩,因為我手裡握著的鈔票一點用也沒有。
長大成家後,我老在鄉野山林居住,每次回臺北,二姐總會帶我去吃她新發現的美食,要走時,也大包小包的讓我拎回家慢慢享用,她永遠知道我愛吃甚麼。「唬弄人是要付出代價的!」前後算算,這本帳我真的是賺爆了。
雖然我們姊妹仨是如此朝著不同的方向各自發展,但每當需要槍口對外時,我們倒是團結一氣、抵抗外侮。記得一次領著剛學會騎車的二姊在外遊盪,不想與一群惡霸男生狹路相逢,他們約莫是看我們只有兩個人好欺負,便左右包挾、彆我們的車,我的技術好,還撐得過去,但回頭看到二姊歪歪扭扭已快跌下車了。
情急之下,我跳下車,緊抓住為首那個男生的龍頭,怒斥道:「你們要幹什麼!」那吼聲直比張飛在橋頭把敵將給嚇到摧心破膽吧!頓時把那些惡霸給喝跑了,再回頭看二姊時,她的小腿肚已給刮出道血痕來,當時又氣又慟,眼淚不聽使喚的滾了下來,我才知道自己貪長這大個子,原來是為了保護姊姊的。
此後,每當要抵禦外敵時,我們便發展出一套模式,由我領頭往前衝,姊姊在後面獻策,以我的塊頭和她那超高的智商,真箇是無往不利。辦出版社時,大姊掛名發行人,二姊總經理,我則是負責管帳的會計,每次要和中盤商或書店談生意時,姊姊總會先面授機宜,再由我出面,這樣合作無間的總能談到極好的條件。
而和別人吵架時也是如此,一次為了維護外公的權益,和那不成材的三舅對槓了起來,每當我罵到詞窮時,二姊便會在後面提辭,她的點子,加上我這大嗓門,追迫著平時耀武揚威的三舅也只能在屋子裡逃躲!據說後來外公的評語是:「這兩個女生真慪!」就是客家話好兇的意思。
不過我們姊妹聯手也有失利的時候,一年元宵節,我們嫌提燈籠、執火把太老套,於是決定裝神弄鬼來嚇唬友伴們,由大姊扮鬼,把長髮披散了,耳際學京劇裡的女鬼,掛上兩束白花花的長紙條,再穿上爸爸的黑雨衣,站在我們夜遊提燈籠必經的坡坎上隨風擺盪。
這鬼戲上演時,卻全亂了套,那晚我和二姊一前一後壓著隊伍朝大姊那兒走去時,別人還沒嚇著,我和二姊的心臟已快受不了了,也因此在還沒到達約定地點時,自己便已亂了陣角驚嚇道:「鬼!有鬼!」隨即一堆小蘿蔔頭跑的跑、跌的跌,好容易屁滾尿流逃到路燈下,詢問的結果是,沒有一個人看到「鬼」,包括我和二姊。
大姊那方的描述是,她站在崖頭上餵了一陣子的蚊子,好容易看到一列歪歪扭扭的燈火朝她走來,還沒等她伸出舌頭、前後擺盪,便聽得一陣雞貓子喊叫,全跑得個無影無蹤。所以說,我們忙和了一下午的計畫,除了我和二姊,一隻小貓也沒嚇著,這是我們姊妹仨聯手難得失敗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