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患/朱天衣
【2013年7月23日南方都市报】
我一向视进牙医诊所为畏途,倒不是因为诊所里有什么骇人的玩意儿,除了散漫个性使然,还因着不敢面对现实……
最近为一颗牙齿做根管治疗,进出诊所不下十次。这颗烂牙已困扰了我两三个月,若不是因为已痛到牵连脑子,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我一向视进牙医诊所为畏途,倒不是因为诊所里有什么骇人的玩意儿,除了散漫个性使然,还因着不敢面对现实。
我的一口烂牙是幼年时就注定了,不敢推诿给遗传,虽然父母两系家族的牙齿都不太妙,但孩提时期不善保养应该还是主因。那时临睡前父亲都会检查我们的牙刷是否湿润,有时玩疯到漱口洗脸的力气都没,便会把牙刷沾沾水交差了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结果,是往后的岁月注定要受牙疾所苦。
近来困扰我的这颗牙,早在学生时代就发难了,当时并不觉得可恶,因为请假治疗还让我躲过几次小考,抽了神经、戴上牙套彼此相安无事,说好五年七年要再换牙套,可是它不喊痛,谁会想到它呢?这么一沉默便过了二十年。
这期间曾为补牙硬着头皮上过几次诊所,一次叫牙医相中了右下方的智齿,说是长歪了,若不铲除会压迫到神经造成头疼宿疾,他未料到我当下首肯,并误以为是勇气可佳,我心底明白不即刻动手,这一拖肯定又是个二十年。拔牙前先上麻醉,一剂下去不见效果,第二剂下去牙肉仍有知觉,牙医皱着眉头打下第三剂,麻醉手续才算完成。
老实说那颗牙不是拔下来的,而是用榔头敲碎了再一片一片取下来的,敲击力量之大,有如高楼大厦打地桩,整个脑袋好似经历了一场地壳变动,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牙科是一门精致斯文的行业,但那体格壮健的牙医大汗淋漓、气喘嘘嘘、手持锤锥的模样,使我的看法也产生了六级大地震。
经过这次震撼,勇气倍增,于是开始打左犬齿的主意,这颗牙齿从来就没长好过,刚换新牙八九岁的光景,就因为掉进一人齐高的水沟崩断了半颗,后来索性一齿向隅和其他友伴们呈四十五度角站立,让人开怀大笑老有后顾之忧。面相者每每告诫此齿不除必有漏财之虞,至此,更如芒刺在背不除不快。
在我居住的客家山城,有一位很有意思的牙医,为这犬齿去求医,他左瞧右瞧说挺可爱的,一定要拔吗?不需要问问先生吗?这个逻辑有些好玩,却是标准客家男人思维。的确,这位牙医师是标准的客家人,对客家文化十分的用心,他知道我会写东西,更清楚我的客家血缘,于是校正犬牙的过程,也成了各自对文化看法的沟通时间。不过说沟通是不太准确的,嘴里塞满了各种金属道具,脑子里纵有多么伟大的见地,也难开口,毕竟给不给说话操之在对方手里。
后来索性放弃申诉的努力,只作一聆听者,至此每次修整牙齿,也彷佛在上一堂文化历史课,这是意外的收获。后来和朋友们谈起这段奇遇,才知道这位医师很能因材施教,不同的患者不同的话题,大自政治文化、琐碎至生儿育女都能谈,孩子们只要说客语便可免费治疗。他所看重的也许不是我所认为的当务之急,但是只要一想到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盯着或黄或白牙齿的同时,思维却能不受限的纵横人世天地间,便教人油生看到他诊所里那幅大霸尖山(编注:台湾百岳名山之一)照片时的肃然起敬。
怀孕生女后,好一阵子牙齿酸软得碰不得冷热,吃稍微硬一点的东西,便觉得齿儿们要脱队逃逸。牙齿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越是乖巧越没人理,直到出了事闯了祸才发现它的存在。对付这样的孩子,开始我总还是不理不睬,且看你能闹到什么地步,若还真不可理喻地闹下去,便以牙还牙来个瞎整,狠刷猛刷的结果是酸软更严重,待去求医时,牙上的珐琅质已给破坏得差不多了。
从牙医那儿领了一支牙刷回来,像孩子一样重新学习,才知道牙是要旋转地刷,而不是像刷地板一般横冲直撞。
懂得珍惜并不代表就能天长地久,先前累积的错误不是那么容易就弥补得过来,人事如此,齿疾更是。这两三年好生警惕地呵护着一口牙,自欺欺人催眠着自己没事了、都没事了,但心底还是清楚,这没事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口里三十一颗牙是蓄势待发的活火山,随时蠢蠢欲动伺机发作。
二十年前便发难的这颗臼齿,神经当时就抽掉了,所以当牙套松脱时也不以为意,既然无神经便不致犯疼,这是自以为是。谁知道它还是会痛,而且痛起来十分恼人,那种又痛又痒的感觉,让人很想用利器戳个痛快,偏偏又戳它不到,于是更添一种隔靴搔痒的难耐。开始时还只是时而发作,尔后便像产前阵痛,频率越来越密,最后不得不求医时,已痛到脑子都要受损。
终于要面对现实了,因为碍于面子、又因着这套诊疗必须自费,索性冒了个假名去应诊,次次候诊都要护士小姐唤个两三回才知道是在叫自己,不过治疗的过程里,从没后悔用了假名,首先那口烂牙就够教人自惭形秽,再加五官扭曲、口角流涎的,更是尊严扫地。这位在台北新找的医生也是极好的,很有耐心与你有商有量,即使你从不觉得那口牙值得受这样的礼遇。根管治疗是一次收费,医生却不厌其烦的安排了三次爱克斯光照射、近十次的换药治疗,好几次忍不住想告诉他就拔掉了吧!这牙不值得这么劳师动众。
很少有人不怕上牙医诊所的,我以为治疗过程的痛楚还在其次,主要是躺在那张椅子上,老有种任人宰割的惊惧,平时如何的矜持,顶头灯一照,口水从酸得不能再酸的下颏流出的丑态便无法遁形,有时还夹带着纯生理反应的泪水、鼻涕,就更狼狈了,人除了疯瘫状态,还有什么可能让自己无法自持到如此地步?治疗牙疾时所产生的恐惧,与其说是来自生理,不如说是人类制约本能受到极严重威胁的结果。
根管治疗结束、套上牙套,医生叮嘱还有几颗牙要补,有空还是要回去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此一别又该是好长的时日,除了散漫个性使然,随着年龄渐长,各个感官益趋麻木,唯有神经脆弱的经不起一点磨难也是主要原因,或许真要等到那一颗定时炸弹爆发,痛楚又胜过尊严的时候,才会再回头求医,而我是多么期盼,这期间一晃眼又是个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