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斯的诗集《最高虚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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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文艺摘录 |
#书#推荐史蒂文斯的诗集《最高虚构笔记》写得太好了。译者: 陈东飚 / 张枣。
“异乎寻常、想入非非,浸透着印象主义绘画的色彩光亮,史蒂文斯更为关注想像的转换能力。他在上下班的途中,或在晚上构思他的诗歌,史蒂文斯继续过着在办公室里写字台上的日子,生活平静安祥。”
http://s9/mw690/001XqBjJgy6GPNUjCKA68&690
分享几首诗如下,待续,朋友有喜欢的也请推荐分享,省得我打字了 :)
《我叔叔的单片眼镜》XII
豆瓣有英文 http://www.douban.com/note/196707558/
122 A blue pigeon it is, that circles the
blue sky,
123 On sidelong wing, around and round and round.
124 A white pigeon it is, that flutters to the ground,
125 Grown tired of flight. Like a dark rabbi, I
126 Observed, when young, the nature of mankind,
127 In lordly study. Every day, I found
128 Man proved a gobbet in my mincing world.
129 Like a rose rabbi, later, I pursued,
130 And still pursue, the origin and course
131 Of love, but until now I never knew
132 That fluttering things have so distinct a
shade.
张枣翻译如下:
瞧,一只蓝鸽子,在蓝天盘旋,
翅儿侧着,一圈一圈又一圈。
瞧,一只白鸽子,飞落到地面,
倦于再飞。想个幽黑的经师,我
年纪轻轻在庄重的书斋静观,
人之本性。每天我竟发现,
人是我假斯文世界里的小注脚。
后来,像个洪亮的经师,我
我叩问爱之起源和它的
演变,但直到此刻我才领悟,
展翅的事物有着如此清晰的投影。
【雪人】
人必须有一颗冬天的心
来打量霜和
覆盖雪壳的松枝;
要已经冷下去很久
来看冰凌混杂的杜松,
粗乱的云杉,在一月太阳
遥远的闪烁中;而不想起
有任何苦难在风的声音里,
在几片叶子的声音里,
那是大陆的声音
充满同一阵风
在同一块空茫之地上吹
——陈东飚
译
【胡恩宫殿里的茶话】
莫以为我在紫气缭绕中穿越
所谓极至的孤单并降落西天,
我就会少了一点我自己。
我胡须上亮闪闪的膏药,
不绝于耳的颂歌,大海在我内部的
潮涨潮落,这些不算什么吗?
我的心境下着金色的香油之雨,
我的耳里回旋着颂歌的听觉,
我自己就是汪洋大海的罗盘:
我自己就是那个我漫游的世界,
我的所见所闻皆源于我自身;
那儿,我感到我更真实也更陌生。
——张枣
译
【文身】
光像一只蜘蛛。
它爬过水面。
它爬过雪的边缘。
它在你的眼睑下爬
又在那儿铺开它的网——
它的两个网。
你双眼的网
被紧扣
到你的肉和骨
如扣住了椽子或草。
那儿有你的双眼的细丝
在水的表面上
也在雪的边缘里。
——陈东飚
译
【优美的游牧者】
当佛罗里达的浩大露水
呈现
大鳍的棕榈
和为生命而愤怒的绿葡萄藤,
当佛罗里达的浩大露水
呈现圣歌与
来自那目睹者的圣歌,
他目睹着所有这些绿色的侧面
和绿色侧面的金色侧面,
和至福的早晨,
为年轻鳄鱼的眼光而相遇,
而闪电之色彩
于是,在我体内,开始投掷
形体,火焰,和火焰的雪片。
——陈东飚
译
【宁静平凡的一生】
他坐着冥想。他的位置,不在
他虚构的事物中,那般脆弱,
那般暗淡,如被阴影笼罩的空茫,
就像是在一个雪花纷飞的世界。
他起居在其中,俯首听命于
寒冷骑士挥洒的意念。
不,他就在这,就在此时此刻,
因地制宜。就在他家的他的房里,
坐在他的椅子上,思绪琢磨着最高的宁静。
最老最暖的心,任凭
寒夜骑士挥洒的意念切割——
夜深又寂寥,在蛐蛐的合唱的上方。
听它们喋喋不休,听各自独领风骚。
高妙的形态里是没有愤怒的。
而眼前之烛却炮制出熊熊烈焰。
——张枣
译
【我们季候的诗歌】
Ⅰ
清冽的水,晶亮的碗,
粉红的洁白的康乃馨。光,
更像是一抹雪意,返照
雪之光。新雪在地,使
冬末的日子复得了下午。
粉红的洁白的康乃馨——人的欲望
升起。而白昼本身却
变得简单:一碗白色的冷,一碗
冷瓷器本身,低低的浑圆,
盛着不多于康乃馨的空白。
Ⅱ
即使这终极的简单
剥脱了人之苦,隐匿了
复合的蓬勃的我,使其
焕然一新,在这洁白世界,这
有着晶亮的围边的清水之境,
人还是企盼更多,需要更多
超越了满是雪香的白色世界。
Ⅲ
还会有那孜孜不倦的心智,
使人想逃回到
那些老早的构思里。
不完美才是我们的天堂。
记住,尽管苦楚,只要
不完美在我们内部燃烧,
快乐就会莅临笨拙的诗行。
——张枣
译
【变戏法人的感觉】
一个人的伟大飞行,一个人的星期天沐浴,
一个人在灵魂的婚礼上的痛饮
闪现在它们闪现之时。于是泛蓝的云
闪现于空房之上而杜鹃花的
叶子喋喋不休着它们的黄金,
仿佛有人住在那里。如此的白之洪流
从云际爆发而来。于是风
把它扭曲的力量抛满了天空。
你是否可能说过蓝雀突然
会冲向大地?它是一个轮子,那些环绕着
太阳的光线。那轮子活得比神话长。
云中的火眼活得比众神长。
要想到一只有石榴糖浆之眼的鸽子
和身为短号的松树,它就会闪现,
和一座装满鹅与星星的小岛。
或许那无知的男子,唯独他一个,
有任何机会将他的生命配给身为那
肉感的,珠玉般的配偶的生命,那个
在连最寒冷的青铜里也一样流畅的生命。
——陈东飚
译
【一首诗,取代了一座大山】
这就是它,逐字逐句地,
这首诗取代了一座大山。
他畅饮它的氧气,
虽然这本诗集沦落在桌上的尘埃里。
它警示过他该往何处去,
当他迷失方向的时候,
使他回想如何排列好松林,
如何移挪岩石,如何捡步于云中路,
去找一个恰到好处的景观,
那儿,无言的完整造就了他的完整:
那恰切的山岩边,他的言不及意
终于发现了,逼近了,那个达意的景点,
那儿,他躺下,俯瞰着大海,
指认出他独一无二的幽居小屋。
——张枣
译
【内心情人的最高独白】
点亮黄昏的第一盏灯,当我们
在室内憩息,心平气和,认定
那虚构之境便是那终极的善。
于是,这次幽会变得无比浓郁。
我们的涣散也凝聚成一个整体,
剥脱了所有心灰意懒的冷僻。
融融一体,那唯一的披肩
紧裹着我俩,给我们的空缺送来
一阵暖意,一股力道,那神奇的补给。
于是,我们忘了我们,忘了彼此,
只体悟到一个飘渺的秩序,一场完整,
一种认知,是它安排了这次幽会。
在它蓬勃的疆界,在内心的世界。
我们宣称:上帝绝不自外于想象——
于是,太初之光便高照冥暗。
依偎着这光,这内心的根据地,
我们在晚风中布置好了居所,
在那儿,一起厮守,已经足够。
——张枣
译
【夜读】
彻夜我坐着读一本书,
我坐着,读着,仿佛置身在书的
庄严的纸页中。
这是秋天,星星坠落,
覆盖那些匍伏在月色中的
皱巴巴的形体。
我的夜读无灯陪伴,只有
一个声音在嘟囔“万物
回归冰冷,包括
那些麝香葡萄串,
甜瓜和光秃园圃里
红亮的梨”
庄严的书页没有字迹,只有
焚烧的星星的痕迹
密布在霜天里。
——张枣
译
《青蛙吃蝴蝶。蛇吃青蛙。猪吃蛇。人吃猪》
陈东飚译
的确河流探着鼻走就像猪猡,
拖拉着堤岸,直到它们仿佛
困睡的饲料槽里乏味的腹声,
空气重载着这些猪猡的呼吸
肿胀的夏天的呼吸,并且
重载着雷声的噼里啪啦,
那个竖起这间小屋,种植
这片土地,并且照管了它一阵的人,
不知道比喻的吊诡,
他慵懒,无聊日子的时光,
因堤岸里的这番探鼻而奇形怪状,
这场困睡与噼里啪啦,
它们似乎在用他无聊的存在哺育自己,
如同猪猡似的河流哺育自己
当它们朝着海走向入海口。
《一个高调的基督徒老妇人》
陈东飚译
诗歌是至高的虚构,夫人。
拿起道德法则,将它造成正殿
从这正殿建起一个闹鬼的天堂。于是,
良心就被转变为棕榈,
像多风的西特琴渴望赞美诗。
我们原则上同意。那很清楚。但拿起
相反的法则,造一道绕柱走廊,
从绕柱走廊投射一场假面舞会
远过众行星。于是,我们的淫秽
未曾被墓志铭净化,终于被纵容,
同样被转化为棕榈,
像萨克斯风般蜿蜒潦草。而拿棕榈换棕榈,
夫人,我们到了我们开始的地方。鉴于,
那么,在行星的布景里
你愤愤不平的苦修者们,肚满肠肥,
列队拍击着它们懵懂的腹部,
骄傲于崇高者如此创新,
如此叮啊当啊叮叮啊当当,
可能,仅仅是可能,夫人,从他们自己身上掴出
一阵天体之间的欢快喧嚷。
这会让寡妇们退缩。但虚构的事物
究竟会眨眼。最会在寡妇退缩时眨眼。
《诗歌有一种杀伤力》
张枣译
内心空荡荡者
谓之悲凉。
心不装满,何其悲凉。
胸怀一只狮子,或牛,
感到它的喘息,
要多于空荡荡。
公马,恶狗
小牛,罗圈腿的熊,
他饮其血,不是唾沫。
他似乎是
躲藏在一只猛兽体内的人,
挥舞着它的肌肉。
狮子在阳光中休憩,
鼻子随着爪子前伸。
它能杀人。
《人与瓶》
张枣译
心是冬天浩大的诗,而那人,
为了获得心满意足,先得
捣毁玫瑰与冰的
浪漫租约,在这战争的国度。
大于他个人,他必须是
一个举起整个种族之怒火的人,
众多光亮中心的亮点,
芸芸众生的中心人。
必须满足那思考战争的理智,
必须说明战争是理智的一个部件,
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破坏
方式,正如,心也会破坏,
是一种反感,如同世界弹脱了
一个古老的幻象,一场与太阳的旧情,
一次与月亮不可能的离心,
一种和平的粗俗
大雪并非鹅毛笔,也不是书页。
诗歌比风更狂暴地鞭挞,
心,为了心满意足,得捣毁
浪漫的玫瑰与冰的租约。
本书序:“世界是一种力量,而不仅仅是存在”
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1879年10月2日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雷丁市。大学时就读于哈佛,后在纽约法学院攻读法律。1903年毕业后,先在纽约干了十几年律师工作,1916年进入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意外事故保险公司,1934年出任公司副总裁,一直干到退休。在这个公司的高职位上,他的兢兢业业,他的条理分明,他丰富的内心和隐忍的语言分寸感,不仅打理了必要的日常事务,也成就了诗歌这个超级虚构的美丽事业。他使我们相信,诗歌就是一种因地制宜,是对深陷于现实中的个人内心的安慰。
史蒂文斯大学时代已开始写作,24岁时,他的四首作品得以在美国著名的文学杂志《诗歌》上发表,并获该杂志的战时诗歌特辑奖。这些使得他的同事和客户对他稍稍有点另眼相看,也多了一份对他的尊敬,但文学专业圈里,基本没有关注他,更没有想到,一个未来的诗学大师,一个企盼承传美国诗歌传统,在新时代重新发明所谓“美国崇高”的双面人,正在悄悄地坚韧地工作着。
1923年,43岁的他出版了他第一本诗集《簧风琴》(Harmonium),十几年后才出版他第二本诗集《秩序的观念》(Ideas of Order,1936)和组诗《弹蓝色吉他的人》(The Man with the Blue Gitar,1937),1950年出版《秋天的极光》(Auroras of Autumn),1955年,他76岁,因癌症屡次接受住院治疗,嗅到死之临近,才不情愿地出版他的全集。可见他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诗人,一个耐心的循序渐进的大师,一个羞于诗歌的外在名望而只沉溺于“语言之乐”奇异的享乐主义者。一个精致的浪费者。
在早一些的诗里,史蒂文斯似乎爱用两种颇有差别的语式说话,一种偏向讥讽,甚至在不少人的感受中,是恶意,这类语式的诗一般显得怪异,奇想迭起,用词忽儿粗俚,忽儿艳俗,一种雅皮士的姿态讥讽自身的出格和与世界的格格不入,因而在元诗层面上也就故意摆出反诗的派头,来渲染对温雅守旧的写作的不满。另一种语式是抒情而崇高的,同时洋溢着康德式的明朗圆润的理性,散发出西方古老的诗哲同源的明晰观念,这类作品有《黑的统治》,《雪人》,《坛子轶事》,《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胡恩宫殿里的茶话》,《我叔叔的单片眼睛》,《星期天早晨》,《彼得•昆斯弹琴》,《十点钟的幻灭》等等,它们一般更受学院批评家如布鲁姆(H.
Bloom),文德乐(H.
Vendler),米勒(J.
H. Miller),克尔莫得(F.
Kermode)等人的关注,也成了他们用以演绎自己诗学理论的经典原本;在世界文学范围内,这类作品似乎也流传更广,一般也被读作是与史蒂文斯晚期创作,或者说典型的史蒂文斯,共生同构的一部分。
史蒂文斯坚称想象力是对诸神隐遁后之空白的唯一弥补,是人类遭遇世界时的唯一可能的安慰,“上帝即想象力”(《徐缓篇》)。当想象力作用于现实(reality),现实便从其单纯的事实显象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猛虎,可以杀人”,成为“狮子,从天空跑下来饮水”,成为鲜活的动力,成为我们的紫气缭绕的气候:
莫以为我在紫气缭绕中穿越
所谓极至的孤单并降落西天,
我就会少了一点我自己。
我胡须上亮闪闪的膏药,
不绝于耳的颂歌,大海在我内部的
潮涨潮落,这些不算什么吗?
我的心境下着金色的香油之雨,
我的耳里回旋着颂歌的听觉,
我自己就是汪洋大海的罗盘:
我自己就是那个我漫游的世界,
我的所见所闻皆源于我自身;
那儿,我感到我更真实也更陌生。
可见,想象力做为主体,穿透万物,占据现实,成为“汪洋大海的罗盘”和世界的慧心(mind),使生命趣味盎然,同时也拓展了主体的真实,给主体带来获得真实的陌生的惊异感。同样,《基围斯特的秩序观世界》一诗里,那个用歌声缔造大海和世界的女歌者,也庆典似地宣告“世界从来就是她唱出的世界,/对她而言,绝非它物”,如此世界,因为吐纳着“更恰切的微妙,更清晰的声响”,才秩序井然,因为有着“香门之词,隐约被星空烘托”,才令人迷醉,也才值得栖居:
罗曼•费定南兹,可否告诉我
这是为何:当歌声结束,我们
回城,那些荧灯,那些
停泊的鱼舟的灯火,面对
空中跌落的夜色,竟然
把握了夜,分配了夜?竟然
摆布出火树银花,安排,
加深,甚至迷醉了夜?
读者应该留意的是,史蒂文斯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坚持了浪漫主义以来想象力的崇高,而且还在于他坚信现实世界之事实性和事理性的崇高。“世界的迷人之处正是世界本事”(《徐缓篇》),而世界本身就是最终的价值和诗歌(想象力)最高的理由。尽管现实能够升腾跃进成“秩序的激昂”,诗歌却不是现实的对立物,而是它的内蕴物,也就是说,史蒂文斯对想象力的一切赞颂,都可以毫厘不差地被换置到现实本身,因而,现实就是想象,世界不自外于诗歌,词就是物,写作就是生存,而生存,这个“堆满意象的垃圾场”,才是诗歌这个“超级虚构”的唯一策源地。史蒂文斯一生追溯的诗意,就是围绕着这个主题展开的;长篇组诗《超级虚构笔记》和《弹蓝色吉他的人》,连同他的经典短诗和诗学文论,无与伦比地聚焦和演绎了这个迷人的核心主题。其一贯性和不屈不挠的表达意志,让人惊叹。诗人心智之丰满稳密,处理手法之机敏玄妙,造境之美丽,令人艳羡和折服。
张枣
2008年4月•北京
本书跋:“望帝春心托杜鹃”
诗歌翻译最为动人的一面,在于这种写作比诸诗歌写作,是一种更为纯粹的诗歌写作。一个诗歌译者相遇一个诗歌作者,要比一个诗歌作者相遇一个知音读者,更是一件会心的事情。如果阅读对话于作品,翻译则不仅抵及作品之志,更从其志(那并不是被映照和激发的译者之志吗?)而以另一母语思索和咏言。钟子期靠他混合着感受力和理解力的创意耳朵再现伯牙的表达;诗歌译者却要用自己的乐器亲证、实践和重新演绎诗歌作者曾经奏弄的那一曲。
一首诗的写作,对于诗人而言甚至是被动的。所谓诗歌书写诗人,是其一端;诗人写作动机的千头万绪,那些羼入其写作的种种非诗因素,可以是又一端。比较起来,诗歌翻译要主动得多。那种主动性,首先是译者对于诗人及其诗篇的选择。尽管,仿佛是那个已经完成了的诗人及其诗打动了译者,实则呢,杜鹃的啼鸣被如何感想,被翻译为“布谷”还是“子规”或别的什么,都要由那个译者说了算。
就是说,譬如,张枣、陈东飚和我翻译和编辑华莱士·史蒂文斯这部诗文集,固然如本书序中所言,因为“诗人心智之丰满稳密,处理手法之机敏玄妙,造境之美丽,令人艳羡和折服。”然而,关键是,我们发现了史蒂文斯用英文抒写的他那些诗篇成长于汉语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尤为关键的,我们发现了变奏他的诗歌,从而变奏汉语及我们自身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诗歌译者的写作,从来不是依样画葫芦。“望帝春心托杜鹃”,该是对这一创造性劳动的恰切比喻。译者的写作寄情于诗人及其诗歌;译者的写作进而如杜宇化身为杜鹃。诗歌写作的主动性在此升级,那种形态,大概又用得上“庄生晓梦迷蝴蝶”了。一方面,翻译会恋于译者与诗人的移志推心,另一方面,翻译又意识到译者跟诗人的对抗争胜。由于此,我才相信诗歌翻译是更为纯粹的诗歌写作,况且,诗歌翻译的动机又那么直截了当——只是要把一首诗翻译成一首诗。
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里设问:“翻译是否为看不懂原文的读者而作?”回答是:翻译首先为翻译本身而作。就像一首诗的写作理想是诗歌本身,诗歌翻译这种诗歌写作,其指向并不止于原作,它穿过那个诗人的母语,去叩测被诗人母语仿造的纯语言。何妨把这种能够被想象的纯语言视为“公语”?以另一母语完成的译作,其实不是对原作的传达,而是对原作以其母语逼近的“公语”,从另一母语侧面的逼近。所以,譬如,用汉语变奏的史蒂文斯不是对史蒂文斯英语的变奏,而是对史蒂文斯以其英语变奏的“公语”诗思之变奏。
诗歌翻译真正值得关心的,不是译作相对于原作丢失了什么,而是它为译者的母语添加了什么。望帝托杜鹃而剖表的是“公语”诗思里自己那颗啼血的春心,并将之造化成译者之诗……于是,就像刘禹锡在《送僧方及南谒柳员外》诗的最后四句所云:“勿谓翻译徒,不为文雅雄。古来赏音者,燋爨得孤桐。”我猜想,对于“诗是非个人的”和“诗歌不断地要求一种新的关系”(《徐缓篇》)的史蒂文斯来说,如此看待缘于其写作的诗歌翻译以及更为普遍的诗歌翻译,并无不妥。
陈东东
2008年5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