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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走在深山中

(2023-09-22 10:41:29)
分类: 在屈辱和磨难中跋涉
    1968年我才二十多岁,林场革命委员会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举办干部学习班(之前在龙船荡办过一个小型学习班,那时,我刚刚被解放还没有完全恢复工作)。这次的大型学习班办在林场的油榨铺,而且没有解放的人也全参加,区别在于,他们白天劳动,晚上按需要供我们批判。

   自我参加龙泉荡学习班结束后,便把我派到海拔1800公尺的白果市分场当医生,“他们”为难我,常常要我独自黑夜出诊,山高路远,困难重重,每次我都吓得半死。因此,当我接到通知去学习班时,真是兴奋不已,但又担心分场找借口将我扣留下来,因此,学习班还没有正式开办,我就带着简单的行李到了林场场部,几天后才到学习班报到。后来听说学习结束后重新分配,不再回到原单位,所以必须再次去原单位白果市取回所有物品。
   我不是五大三粗的身材,干不起重活,但是,那期间我不可以要求工人给我挑行李;丈夫仍被管制劳动没有行动自由,也不可能帮我。从干部学习班的所在地油榨铺,到海拔一千八百多公尺的白果市,不经过场部有一条捷径一天可到,但须走七十多里更偏僻、更荒芜的山路,听说还必须经过万宝山少数民族地区,为此我有点胆怯。无奈,即使山高路远,我只能独自冒险走一趟了。

   好在当天天气晴朗,沿途又有高山树林遮阴,还有微风伴我同行,我身背一个背包,手拿一根扁担和两根捆箱子的绳子就出发了。从油榨铺过河便进入了山路。右则是杂草丛生的崇山峻岭,左侧是可怕的万丈悬崖。中间是高低不平的羊肠泥路,一不小心滑入左侧深渊,就会粉身粹骨尸骨难寻。但再难也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白果市,否则就会成为老虎的美食。于是,我全神贯注地快步走着,忽然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年轻的山民走在同一条小路上,走了大概不到二十米,那个青年突然转过身来,从裤裆里拿出一个香蕉似的东西,耀武扬威、嬉皮笑脸的正面对着我撒起尿来,吓得我转身就跑。还好,等我再转过身来,那人已经走远了,看来那人还不算太坏,一场虚惊。

   我提心吊胆地继续前行,走了十多里也不见一户人家,好在没有岔路,否则,问路都没办法问。走着走着,看见路边有许多小灌木,结满红色果子,我高兴极了,我认识那是三月泡,四月泡,以前吃过,很甜,很好吃的。一口气摘了不少放在背包里,一边走,一边吃,还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凉风吹来,舒服极了,这是天赐的一种特有享受。

   可是,好景不长,大概是歌声惊动了山上一户人家的猎狗,又高又大,它飞快地朝我跑来,吓得我魂不附体,拿着扁担不停地乱舞。主人见状,一边叫我不怕,蹲下不动就是,一边呼叫猎狗回去。我完全被吓懵了,只好听主人的吩咐,傻傻的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猎狗来消灭我。直到猎狗远离,我仍惊魂不定,直冒冷汗,第一次看见猎狗,凶神恶煞,实在可怕!扁担也不知挥到哪里去了。找到扁担后,急忙逃离这个鬼地方。

   不一会,前面又是另一个山坡,是从一条石板台阶上山,估计就快到万宝山工区,进瑶山了。当我踏上石板台阶,发现上面第五块石板上横躺着一条绿色的蛇,我认识那条美丽的蛇是有毒的竹叶青,正挡着我的去路。而且一动不动。我非常害怕,如果它伤害到我,连救命的人都没有。必须设法将它赶走。记得有人说过,要赶走它不能用石头,只能用竹竿,先不惊动它,待找到竹竿后,轻轻敲打石板,蛇很快就消失在杂草丛中,我才顺利上了台阶,走到了瑶山边。

   忽然,听见对面山腰一位青年对我唱起了山歌。前不久我曾经随文艺宣传队到瑶山录过曲,故能听懂他所唱歌词,大意是:“外来妹妹瑶山过,请进我家坐一坐,虽然没有好招待,玉米甜酒任妹喝”。同时下山热情的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我有些犹豫,有些担心,也有点害怕,他见我犹豫就说:“不用害怕,我家还有一个妹妹,还有我母亲”。这样一来,我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他的一番好意了,于是,跟随瑶族青年进了他的家。他家里虽然简陋,但干干净净,显得一尘不染。他母亲和妹妹热情地迎了上来,进门先送上一碗玉米甜酒,接着在厅堂中间的方桌上摆满了各种自制的糕点,有玉米糕、罗卜糕、南瓜饼、荞麦包、芝麻糖等等。时值午时,我正好又饿又累,看着这些糕点早就流口水了。主人不停地往我盘子里夹各种糕饼,我几乎是狼吞虎咽,他们见我喜欢吃特别高兴。吃饱后,我告诉他们,我不能停留太多时间,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白果市,并留下了一些钱。当我要离开时,那青年从后山回来,拿了几个藤梨(猕猴桃)塞进我的包里,估计是专为我临时到后山峭壁上摘的(藤梨树生长在峭壁)。我内心充满感激,却不知如何表达,只是一个劲连连说着“谢谢!谢谢!谢谢!”

   说实话,我是带着忐忑的好奇心跟着那位青年走进了他家,还正担心他会不会有不文明之举,或者,对我进行敲诈勒索。没想到他们是那样热情、亲切、无私。而且那位青年趁我不注意,竟然把我给他们的钱又原封不动的塞进我的包里了。真让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在他妹妹的护送下,我走出了瑶山。踏上了到白果市的上坡路,我已经吃饱喝足,完全有力气加快步伐赶路,很快走过了这座山,前面是一片田园,估计离开白果市只有二十多里地,天黑之前赶到白果市毫无问题了。

   在这大片田园的左前方有几大户人家,我走近看到一户房屋比一般的要大,而且是屋顶盖着瓦片的,且漆了桐油的全新木板房,我好奇地站在门外张望,一位30多岁,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白白净净的女同志热情的请我进她家坐坐。看她的打扮可以肯定绝非本地村妇。虽然她学了一口当地语言,但是,仍然听得出外地口音。

   她请我坐在厅堂中一个四方桌旁的长凳上,马上送来一杯香茶,桌上陆续摆上各种坛子泡菜:有甜茭头、辣椒萝卜、甜萝卜、辣椒白菜、香辣豆腐乳等等等等。说实话这些都是我最喜欢吃的,但因为辣不能狼吞虎咽,只能一点一点地品尝。我俩一边吃一边聊,我说:“听口音,看你的打扮,你不是本地人。”她说:“我是武汉市人。”我又问:“你为何来到这穷山沟?”她毫不隐瞒的告诉我:“我爱人原本是武汉市一个大工厂的总工程师,“这期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加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遣送回老家,我是工厂的技术员,事先他骗我说白果市也是城市。为了不两地分居,我只好跟着回他老家。可是走了八十多里山路,只看见一条小小的街道,我问他还没有到白果市吗?他说快到了,这只是白果市郊区(实际上那就是白果市),下山就到了。下山后就到了这里。其实这里不是白果市,而是小屋园。后来我只好努力适应这里的一切,这就是生活的无奈。”

   听了她的一番述说,我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一对年轻有为的知识分子,本来可以用他们所学为国家做贡献,却将其贬为山村农民,只能在山村从头学干普通农活。不过,我还是坚信,他俩的不幸是暂时的。

   好啦,不想啦,走我自己的路吧!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唱起了“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里安家。”一个歌接着一个歌的唱,不知不觉来到白果市分场所属的一个大空厂房附近,厂房一头的门口站着一个男同志,我以为是分场的工人,便吆喝着打招呼:“喂!你是谁?”那人只是呆呆的望着我一声不吭。等走近才看清 那人高高的个头,方盘大脸,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身穿一套劳动布工作服,是一个英俊的小伙。他不是林场的人,真不好意思,我认错人啦。于是我又继续唱着歌往前走,当我走过厂房约二十米再回过头,看见那人还目不转睛的望着我。奇怪,为什么一直目不转睛的望住我?他到底是谁?

   回到分场第一件事就是到招待所借一床被子(我的被子拿去学习班了),可是招待所的同志说:“招待所住满了勘探队员,没有剩余的被子了。只能借他们私人的被子看行不行。” 我跟随她走进招待所的大房间说明来意后,一个队员毫不犹豫,抱着一床水红缎面的被子送到我的手里。没想到他竟然就是目不转睛望着我的那个年轻人。

   那年我才二十多岁,做事毛手毛脚,本想给家里写封信,没想到钢笔打蓝墨水时,不小心掉了一滴蓝墨水到水红缎面上,我急坏了,赶忙拿肥皂用力搓洗,谁知根本就搓不掉。第二天还被子时,我只好坦白的告诉了那位勘探队员,并说了一声对不起。哪知他微笑的望着我说:“没关系,就让它留着永久纪念吧!” 顿时我满脸通红转身就走,他立刻大声说:“你的歌唱得真好听呃!”

   我没有回应,为了赶时间,立即跑回房,将捆好的两个皮箱用扁担挑在肩上出发了。为了答谢那位勘探队员对我歌声的赞美,我一边走一边大声唱起了勘探队员之歌:“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热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背起我们的行装,攀上那层层的山峰,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富饶的矿藏!”唱着唱着,突然听到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我不自主的回望分场大门,鼓掌的竟然是那十多位勘探队员,他们站在大门外向我挥手道别,那个借被子给我的帅小伙还大声说:“姑娘!等一下,让我送你一程吧!”我大声回答:“谢谢啦!我自己能行!”多么可爱的年轻的勘探队员们!我没敢再多看一眼,否则,我担心他们会把我留住。 

  年轻小伙们误把我当成了“姑娘”,却不知道我二十四岁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不过,这群陌生年轻人的热情,又让我感受到一次人间的温暖,他们那脉脉含情的眼神,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和力量。

   回程虽然不担心走错路,可是肩上多了两个沉重的皮箱,但我豪情满怀,哪怕路难行,山难下,照样迎日出,送晚霞,豺狼虎豹不用怕,但是,天黑之前必须赶到家。

   回想起来很有意思,独自行走在深山中的感受很多,而且丰富多彩,难以忘怀。

   一路上尝到了藤梨的微酸;四月泡的清甜;翻山越岭的苦累;汗水掉进眼里的辣;流到口里的咸,真的是五味俱全啊!

   一路上受到的惊吓前所未有,先是一个不算太坏的“流氓”突然转身正面对着我撒尿;而后是一条凶猛的大猎狗向我扑来;紧接着一条美丽的毒蛇挡着我的去路。这三件事把我吓得魂飞天外了。

   一路上的收获更是回味无穷:结识了热情、淳朴、善良的瑶族朋友;遇到了比我命运更糟糕的倒霉的知识分子;看到了常年在野外工作的年轻的勘探队员们那颗火热的心,那种对异性的好奇、热情和无声的渴求。

   从清晨六点到日落西山,整整两天,独自行走一百四十多里山路的经历中的桩桩件件,虽然时隔数十年,记忆中却依然是那么清晰,那么新奇,那么有趣。真是回味无穷,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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