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2帕纳鲁神父的又一次讲道和他的离世-----加缪《鼠疫》编译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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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2 帕纳鲁神父的又一次讲道和他的离世 -----加缪《鼠疫》编译之九
七、如果说上帝可以容许,甚至希望人的灵魂在平凡时期既祥和又快乐,那么他也愿意看见人的灵魂,在极端痛苦的年代走点儿异端。
帕纳鲁神父,自打那天看着奥东法官的男孩,被鼠疫病魔折磨了几天几夜,无情地夺去生命之后,他似乎改变了许多。
有一天,神父微笑着对里厄说,他写了一篇论文,题目是《神职人员可否求医问药?》神父还告诉里厄,他想就这个问题还有其它一些问题,在阿城做一次专为男士教徒的布道,请里厄医生一定要参加。
布道的那天晚上,里厄接受神父之邀,去到教堂聆听。在这座冷飕飕的,又鸦雀无声的教堂里,他看到清一色的男性教徒一排排座着,也看见神父正在慢步登上布道讲台。
帕纳鲁神父开始讲道了,讲道的语气比上次柔和,态度也审慎许多。在场的人,有好几次都感觉到,这神父的言语间,似乎在流露出几分犹豫彷徨的神情。
不过,他的声音倒是越来越坚定了。他提醒大家:
“持续多月的疫情,让我们对鼠疫有了更深切的理解。它简直就像坐在我们的饭桌上,或者就像坐在床头,陪伴着我们亲朋的伙伴。我们似乎时时都看见这个幽灵,它在我们身边行走,它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但在鼠疫的初期,我们一片惊诧,却可能没有产生任何警惕。我们并没有去认真对付它,对付它有可能给人们带来的危险。但到了今天,鼠疫肆虐的今天,我们也许能够更自觉地去接受,它对我们不懈的警示了。”
帕纳鲁神父讲到这里,把他的声调提得更高,他继续说:
“照上帝的意思,有些事情,人们是可以解释清楚的,但还有一些事情,却无法解释清楚。这个世界存在善良与邪恶,而且一般来说,人们很容易弄明白它们之间的分界线。然而,一旦舍弃其它,只谈邪恶的一面,深入到邪恶的类别深处来谈,要想分辨理解清楚,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里厄医生听到这里,被神父的话语给吸引住了,这不正是他常常迷惑不解的地方么?
神父继续侃侃而谈:
“这个世界有两种恶,一种是表面上看,很必要的恶;另一种也是恶,表面上看却是毫无必要的恶。荒淫无耻的恶徒唐璜,那自然是应该下地狱的,这是一种必要的恶。但也有某个无辜孩子被病魔吞噬而形成的恶,例如奥东法官可爱的男孩,惨死在无情的鼠疫之下,那就是一种不必要的恶。
如果说不信教的放荡之徒,遭天轰雷击是罪有应得,那么无辜孩子受苦受罪就完全无法解释。事实上,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孩子的痛苦,以及伴随这种痛苦而产生的恐怖,更让人无法理解。由此,找出这种痛苦的原因,就比做任何其它事情更重要。我们必须对这类邪恶要问一个究竟,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神父本可以轻松地说:永恒的欢乐正等待着这被鼠疫残害的孩子,以此抵消他在人间所受的苦难。但事实上,人们在他犹豫的神情中似乎看到,他对这一点并不是十分有把握。谁能够做这样的断定呢?这样断定的人一定不能是纯正的基督徒,就连耶稣基督本人承受的,也是肉体与灵魂的双重痛苦。
所以,神父这样来回答那个令人困惑的为什么:
“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上帝给我们提供了一切便利。似乎可以说,在这样的情形下,宗教并未显现出它的什么价值。而现在,恰恰是相反的情形,上帝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我们处在鼠疫四面竖起的高墙之内,无处可逃,只好在围墙的阴影之中寻求庇护。这个邪恶的鼠疫,甚至连孩子都不放过。无数次救救孩子的呼声,还是让孩子悲惨地走向死亡。”
这是为什么?神父用他对于主的信念继续回答。他接着说:
“是的,孩子在遭受苦难,但一个基督徒面对苦难,即使是孩子的苦难,也绝不是退缩;而是对十字架所象征的苦难充满信念。他应该毫不畏惧地大声宣布:
我的兄弟们,抉择的时刻到了。我们要么是信任一切,要么是否认一切。而在你们之中,谁又能否认一切呢?”
里厄医生感觉到,神父的这个呼喊好像有点异端。但这时候,帕纳鲁神父加重了语气,继续陈述他的呼吁:
“坚定地断言这个抉择,这个纯洁而又正确的吁求,那就是基督徒的福音,也是基督徒的美德。”
神父明白,在他即将谈到的德操中,有些异端的东西会激起许多人的反感,因为很有些人习惯于更宽容更传统的道德观。然而,鼠疫爆发时期,是不能与平常时期相比的。如果说上帝可以容许,甚至希望人的灵魂在平凡时期既祥和又快乐,那么他也愿意看见人的灵魂,在极端痛苦的年代走点儿异端。
今天,上帝施恩于他所创造的人,将他们置于如此巨大的灾难之中,那么,他们就理应重新寻找,并且由此而发现那些至高无上的美德。
这个美德是什么呢?
帕纳鲁神父非常坚定地答复:
“这就是前面说到的二者居其一的选择,你们是信任一切,还是否认一切?或者说,你们是‘全信’还是‘全不信’?”
然后,帕纳鲁神父停顿了片刻。这时,里厄清晰地听见了门外呼啦啦的风声,风似乎越刮越厉害起来。应和着教堂外的风声,神父接着说:
“不能用平常时期的世俗观念来理解他所主张的,这种全盘顺从接受的品德。这里讲的不是简单的逆来顺受,也不是勉为其难的谦逊,而是一种屈尊,是‘全信者’心甘情愿的屈尊。当然,看见一个孩子遭受那样的痛苦,人的精神和心灵都会感到某种崩溃。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成为这份痛苦中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我们就…..。”
这时,帕纳鲁神父,有一种特别肃穆的神情,他停顿了片刻。看得出来,他是想让听众相信,他要说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别扭。
神父继续说:
“因为痛苦是上帝的愿望,所以我们就必须接受它。只有这样,基督徒才会不惜一切,在别无出路的情况下,选择相信一切,把这条必须选择的道路走到底,才不至落于全盘否定的地步。
我们应该像此刻正在各教堂祷告的,那些虔诚的女教徒那样,在得知形成中的淋巴结肿块,是排除传染毒液的自然管道时,还向上帝祷告:‘主啊,给他淋巴结肿块吧!’
我们基督徒必须学会向天主的旨意屈服,即使天主的旨意你暂时还难于理解。我们不能说:‘我理解主的这个旨意;但主的那个旨意,我却没法接受。’我们必须拥抱,由主赋予我们的,所有那些“无法接受”的东西。而这种拥抱,正是我们必须的选择。孩子们的苦难是我们酸涩的面包,如果没有这样的面包,我们的心灵就会因缺乏精神营养而枯萎。”
神父讲到这里时,教堂里响起一阵议论声,帕纳鲁没有停下来。他继续讲道:
“我们选择了相信主的一切,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呢?”
八、我们必须接受那令人愤慨的现实,因为我们必须在两者之间进行选择,你是仇恨上帝呢?还是热爱上帝?但又有谁,敢去选择仇恨上帝呢?”
神父预料,人们会说出可怕的“听天由命”个词。好吧,只要允许他加上形容词“积极的”,他就不会在这个字眼面前后退。于是,神父用历史故事的回顾,来佐证他给人们的必然选择。
神父首先提到,没有必要模仿他曾经谈到过的阿比西尼亚的基督徒。甚至也不应当考虑向波斯的鼠疫患者看齐,那些人一面把他们的破衣烂衫扔向基督徒组成的卫生防疫队,一面大声祈求苍天把鼠疫传给那些不信神的人,因为他们竟想和上帝播撒的疾病作斗争。
继而,神父提到了埃及开罗和波斯的修道士。他说:
“我们也不能模仿开罗的修道士,在上个世纪那几次瘟疫中,他们在举行领圣体仪式时,为了避免接触信徒们可能已感染疫病的又潮又热的嘴唇,他们用镊子来夹圣体饼。
而波斯的疫病患者,他们和开罗的修道士一样,都是在犯罪。因为在前者心里,一个孩子的痛苦算不了什么;而后者恰恰相反,把人类害怕痛苦的心理推展到无孔不入的程度。无论是开罗还是波斯修道士,他们都是对上帝的声音充耳不闻,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
帕纳鲁神父还讲述了另外的一些故事,有关法国马赛大鼠疫的故事。
根据编年史作者的记述,在马赛发生的一次特大鼠疫中,梅尔西修道院全部八十一位修道士中,只有四人幸免于难。而这四人中,有三人逃跑了。编年史家们只记录了这么多,帕纳鲁神父阅读这篇文献时,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剩下的那位修道士身上。神父这样来告诫他面前的听众:
“尽管面前有七十七具尸体,尽管有那三个伙伴当了逃兵的先例,有一个人还是选择留下来了。”
讲到这里,神父用拳头使劲敲打着讲台的边缘,大声说:
“兄弟们,我们必须做那位选择留下的修道士!”
喊出这个呼吁,帕纳鲁神父意味深长地回顾了一位主教,那就是马赛大鼠疫期间的贝尔尊斯主教。神父说:
“在马赛瘟疫期间,贝尔尊斯主教尽了自己应尽的全部义务,他认为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挽救众生了。于是便带些口粮和生活用品,把自己关在屋里,然后命人筑墙将房屋围住。一直视他为偶像的居民,因为身处绝境无人救助,开始为主教的自我隔离感到愤怒。
他们在主教房屋周围堆满死尸,有人甚至将死尸扔过墙去,想让他染病而死。主教在他最后一刻的软弱回避中,原以为远离了死亡的世界,却有人把死人丢落在他的头上。这应该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瘟疫中无处可躲,鼠疫的汪洋大海中并没有可资躲避的岛屿。不面对瘟疫,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我们必须接受那令人愤慨的现实,因为我们必须在两者之间进行选择,你是仇恨上帝呢?还是热爱上帝?但又有谁,敢去选择仇恨上帝呢?”
神父的布道接近尾声,在他宣布结束布道之前,他满是深情地再一次呼喊:
“我的兄弟们,对上帝的爱是一种艰难重重的爱。它需要彻底的忘我精神,他需要轻视自身的肉体。只有对上帝的爱,才能消除儿童的痛苦和死亡;在任何情况下,也只有这种爱才能使痛苦和死亡成为必需。因为这样的爱,谁也不可能理解,所以我们唯有屈尊迎接,别无它途,我们没有选择。这是一项我愿和你们一起来完成的任务,它非常非常艰难,但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去承受它。这也是我们必须接受的信仰,它非常非常残酷,但上帝认为它是起决定作用的,所以大家必须接受它。”
现在,神父要结束他的布道了,帕纳鲁神父最后说:
“我们一定不能被疫情的恐怖局面压倒。当我们站在顶峰,一切都会浑然一体,真理也就从表面的不公正中脱颖而出。因此,几个世纪以来,在法国南方的许多教堂里,鼠疫的受害者长眠在祭坛的石板下面,唱诗班和教士们也在死者的坟墓上面诵经布道,他们宣扬的精神,甚至从包括儿童在内的骨灰中体现出来。”
九、神父感染鼠疫离世,最难以理解的一点是:神父之所以拒绝请医生,是因为请医生看病不符合他的原则,神父不需要医生。但更难理解的是:里厄医生认为,神父是对的。
帕纳鲁神父的布道,是因为他的那篇论文引发的。那篇题为《神职人员可否求医问药?》的论文,因为篇幅关系,没有在上述布道文中提及。但似乎可以导出的结论是,他不会同意神职人员应该求医问药。如果那样做了,那一定和上帝的旨意有矛盾。
随后的事态发展,应该可以印证,这个被我们从神父布道中推导出来的结论。
布道几天之后,那正是疫情的发展,引起城里一股持续搬家热的时候。神父也因疫情需要,不得不搬到一个老太太家里。在搬家的过程中,神父感到疲惫不堪,又惴惴不安。搬完家后的当天晚上,神父在上床睡觉时忽然感到头痛脑涨。在他体内隐伏了多天的高烧,就像海水决堤一样,在他全身爆发了。
几天之后,神父的房东老太太就觉得奇怪,神父怎么好长时间都没走出房间过。迟疑了好久,她才决定去敲他的房门。这才发现,神父还躺在床上,他说他彻夜未眠,感到气闷。老太太看他那充血的面部,泛红得十分地异常。
老太太挺礼貌地建议他请一位医生,但她的建议遭到神父粗暴地拒绝。神职人员有病,是不应该找医生的,不然就和他的信仰矛盾了。
但随后,帕纳鲁神父又为他的粗暴向老太太道歉。并对她说,他的情况不可能是鼠疫,因为他身上没有任何鼠疫的症状,不过是短暂的疲乏而已。
老太太庄重有礼地回答说,她认为自己对此负有部分责任,她力图尽到自己的义务,所以再次建议为他请医生。神父又拒绝了,但进一步作了些老太太听来十分含糊的解释。她认为她只听懂了这一点,而她认为恰恰是难以理解的一点:神父之所以拒绝看病,是因为看病不符合他的原则。她因此得出结论说,她的房客被高烧弄得头脑糊涂了,于是她仅仅给他提供了一些草药汤。
她一丝不苟地履行她的本分,每隔两小时看望一次病人。让她最感震惊的,神父整天都处在烦躁不安的状态之中。他掀开被子,接着又重新把被子拉到身上。他不停地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摸自己汗水湿漉的额头,还常常坐起来咳嗽。但咳声嘶哑,神父的喉咙,仿佛被堵塞住了似的,似乎有一束棉花团堵在他喉咙深处,他虚弱的咳嗽,怎么也咳不出那塞在喉咙深处的东西。
每次发作之后,他就往后一仰,摊倒在床上。高烧与不停地咳嗽,让他精疲力竭了。过了片刻,他又半坐起身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那死盯着一处的目光,透露出神父更为焦躁不安的心绪。老太太仍在迟疑,她不敢违背神父的意愿去请医生。她琢磨,虽然病情显得很可怕,但也许只是单纯的高烧发作呢。
可是,到了下午,她再次探访神父时,得到的回应只有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了。她又提到请医生的事,但这个恪守治病原则的神父,一听到“请医生”这几个字音,便重又支起身子。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却能清晰肯定地回答:“他不需要医生。”
这样又过了一天,老太太再次去看神父时,让老太太给吓坏了。
神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昨天脸上那种极度充血染成的红色,已变成铅灰一般的颜色。因为他的脸颊还十分饱满,这种颜色尤其显眼。在床头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彩色玻璃珠吊灯,神父正凝视着这盏灯。
按老太太的说法,神父经过一整夜的折磨,在那一刻似乎已经完全垮掉,再也没有力量振作起来了。老太太问他身体如何,她注意到神父回答时,说话的声音平淡得出奇,他说他身体很糟,但他不需要请医生,只要把他送进医院,一切照章办事就行了。
老太太惊恐万状,连忙跑去打电话。
里厄在正午到达那里。听了女房东的叙述,他只回答说,帕纳鲁神父是对的,但恐怕送得太晚了。神父接待里厄的态度也一样冷淡。大夫给他作检查时感到十分吃惊:他没有发现他有淋巴腺鼠疫或肺鼠疫的任何主要症状,只查出他肺部积水引起的肿胀和呼吸困难。但无论如何,他的脉搏太弱,全身情况太严重,看来希望很渺茫。
里厄对他说:“鼠疫的主要症状您都没有,但实际上值得怀疑,我应当把您隔离起来。”神父异样地笑笑,仿佛表示礼貌,但默不作声。里厄出门打电话,回来后,他注视着神父。 “我留在您身边。”他温和地说。 神父好像又活跃起来,他转眼看着大夫,目光里似乎重现了某种热情。他随即艰难地用清晰的声音说起来,但听不出语气中是否有悲哀的成分:
他要放在床头的那个十字架,拿到手之后,他就一直注视着它。
在医院,帕纳鲁神父再没有开过口。他像一个物件似的任人对他进行各种治疗,但从没有放下手中的十字架。不过,他的病情仍旧难以确定。里厄心里始终疑云密布:是鼠疫,又不是鼠疫。再说,一段时间以来,这瘟神好像乐于使医生的诊断迷失方向。然而,就帕纳鲁神父这个病例而言,他后来病情的发展很快就表明,这种不确定性现象是无关紧要的。
神父的体温直往上升。他一直在承受咳嗽的折磨,咳嗽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到了晚上,他终于咯出了那堵得他透不过气来的“棉花团”,那是鲜红色的。在高烧肆虐的纷扰中,他的眼神一直都平淡冷漠。
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他半个身子躺在床外,他的眼神已毫无表情,依然可以说是冷漠平淡。帕纳鲁神父,就这样在阿赫尔城的鼠疫期间,离开了上帝创造的这个人世。2020/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