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先生在拉巴特的所谓富人区有栋别墅,尽管那是他那有钱妻子的财产,但并不影响他高人一等的态度。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T女士的时候不免有点不屑一顾。凭T那鲜艳的口红,粗黑的眼线,还有不离嘴的香烟,他断定她是个妓女。
T是个感觉敏锐的人,当她嗅到一丝敌意时,她不慌不忙地问:“先生也住在拉巴特?”
“是的。”
“真巧,我也是。你住哪个区?”
“在**区,不过是栋小别墅。”
“哦,那不很远,我住‘思微士’。”
M先生的眉毛因惊诧而上扬了,因心中有愧或是自觉不如,他无法再直视她。拉巴特没有人不知道摩洛哥王子的其中一个宫殿就在那附近,而能跟皇亲国戚住在同一个区的,必定是大富大贵之家。
就是这个T邀请了M小姐今天参加她儿子的婚礼,地点在同一区的,她妈妈家。M是T家的常客之一,尽管她与T那样也不做日常礼拜(当然她们嘴上都说真主自在心中),但是她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是名门之后,她那份当销售的薪水连中产阶级都算不上。某天,她的熟客带T来购物,M不记得谈了什么,可是最后T邀请她周五晚上到她家做客。
对于陌生人的邀请,男士或是女士,M都很谨慎。可是一听到是在‘思微士’,她那窥探上层人物生活的好奇心使她答应了下来。
M看到T那栋别致的两层加泳池小别墅的时候有点失望。可能是因为土耳其那又长又催泪的电视剧看多了,其中堂皇的豪宅比T的要让人惊叹多了。
所以当她这天走进T妈妈的别墅时,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情。大门打开后是个花园,没有奇花异草却也修剪整齐。水泥小道就像回她家的那条小道,前方随便停放的五辆小车确实也有点像她住的那个区的普通一景。M想到每次搭白色大的士回家时从窗边飞过的一排排又矮又小又臭的贫民窟,大小也只有这个院子差不多吧,她不知道那里挤了多少男女老少,不过她记得有次看到一间不到10平米的像是快塌下的屋顶下连续地窜出了五个小孩,最小的干了的鼻涕粘住了灰尘显出了痕迹,M看得很清楚,因为在驶过的瞬间,小孩只离她不到两米,还没来得及飘下的脏破门帘露出一男一女奇怪的眼神。在刮着寒风的冬日早晨把孩子赶出去,M只想到一个理由,她知道肠子蠕动时冲向厕所的那种冲动与迫不及待,做爱的动机并不比其高尚很多,如释重负的事后满足也颇为相像。他们如此积极,也许以后被赶出的孩子会更多,真不知道他们是否得站着才够地方躺下全部人。而T妈妈的这栋与那个贫民窟般大小的别墅真正住的只有T的妈妈和几个下人,M有点忿忿不平。
安静的环境不禁让M怀疑是否走错了地方,她刚给T电话要地址的时候明明听到吵杂的音乐声。不过装了隔音设备也是令人理解的,而且显得很有教养。婚礼集中的夏季,她难得的周末是很难休息好的,不是被震耳欲聋从下午延续到凌晨甚至是清晨的的音乐声震得难受就是得亲自出席她越长大越不喜欢的这些吵杂盛宴中。小时候是难得吃到烤鸡烤羊或者是大盘的炖肉所以老是盼望喜事发生。可是现在要她等五六个小时到妆融人困才能吃到她依然喜欢的美食时,她宁愿好好睡上一觉。有时她专门等到晚上差不多十一点才到会场,幸运的话凌晨就能上菜,可是大多数时候还是得等几个小时,特别是舞池的人显出过剩精力时,乐队或唱机只得继续狂轰乱炸直到人们尽兴。M不喜欢跳舞,不然可能会像别人那样淋漓尽致地挥汗一晚再昏沉沉地睡去,不管明天是否还得上班。
门一打开,扑面而来了音乐声。门的左边是一个布置欧式的厢房,华贵的白色沙发上坐着聊得起劲的男士们。正面的一个厢房是传统的摩洛哥式布置,厚重的地毯、贴着马赛克拼图瓷砖的墙,还有头顶上雕刻着摩式花纹的穹顶,下面则是跟着乐声翩翩起舞的女士们。
T在门口附近忙着,见到M便伸过脸来贴了M的右脸一下,再在M的左脸贴了三下,通常只需要两边脸各贴一次,多出来的次数代表着对这个人的熟悉、喜爱或尊重。不需要那虚假的问候,疲惫的T接过M带来的新婚礼物,随手给了一个女人。M让T带她到洗手间更衣。她径直从商场过来,本来知道已经错过了午餐就不想来的,但是觉得对不起M,更对不起她租来的“嘎芙旦”,而她不可能穿着华贵的传统礼服站在路边截停的士。
钻进长长的铺着地毯的走廊,走过几个差不多的门口,T打开了一扇房门让M进去。室内布置有火炉、睡床、电视机,甚至还有一个配套的洗手间兼浴室。T说这是其中一个客房,M可以尽情享用。可是刚在M脱得上身只剩下内衣的时候,几个女人走了进来,门也不用敲。看她们与T类似的神韵,M知道那是T的亲生姐妹们。她们只是出于礼貌地跟M问好就一屁股做在柔软床铺的另一边,加入到T,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M迅速地穿上礼服,先是里面的一件绸子料的紫色内衬,然后罩上绒面的长裙,她是昨天下班后到商场附近的店子租的。她家附近也有类似的店子,可是他们那个区的人租不起太华贵的传统礼服,一般是150迪拉姆甚至更低的价位,礼服的细节部位也因经常穿洗而损坏。如果是出席在住宅区楼顶,或者家里举办的宴会,
M一般就近解决服装问题,有时候甚至拿她奶奶订做的礼服,只要把腰带的尺寸改改,宽宽的礼服就在腰部紧紧地收起来。也有个别时候,她只穿着体面点的休闲服,在她妈给她打电话通知快上午饭的时候出现到楼顶临时搭建的会场。当然,如果不是男女宾分别被邀请参加下午和晚上两场的话,她是不敢如此随便的。
要是出席在租来的会场举办的宴会,M一般会在服装和妆容上花点金钱和功夫。在这个男女界限依然分明的伊斯兰教国家,多少姐妹抓住参宴这个借口艳丽地装扮自己而不受到白眼。通过诱人的舞姿或者刻意营造的高雅气场,不少女孩成为下场婚宴的女主角。尽管M对婚姻不再报幻想,但是她妈一直担心她会患上婚姻恐惧症从此孤身一人。而她也不愿意在装扮华贵的女士们面前显得寒酸低下。尽管她知道她们的礼服大部分也是租来的,耳环、项链、手链、腰带上金光闪闪的饰品大部分也是假货。但是道理非常简单,在女人们都穿高跟鞋的情况下,虽然普遍都失去了所带来的身高优势,但是如果不穿,自然矮人一截。
何况M现在出席的是上流人物的订婚宴会,在绅士公子名媛阔太面前,她希望服饰能够掩饰她格格不入的背景。在把腰带挂到腰上的时候,她发现店主没有给她细线绑带,而且也没有修改腰带系带子的位置,腰带的尺寸足足比她的腰围要大一圈。
T看到M的状况说:“就别系腰带了,有点嘎芙旦也没有腰带的。”
T的一个姐妹马上站起来说:“瞧,我的就没有。”
M从她肥大的身躯就看出,即使她把腰带绷得死死的还是掩盖不了她的水桶腰。
如果系上腰带,比M个子还高的礼服会变得短那么一点点,但是现在只能倾泻而下拖拖拉拉了。她记起店主狡猾地拿出还带着塑料封套的腰带说,这是刚做好的礼服,还没有被人穿过,所以硬是要收300迪拉姆加扣押身份证担保。尽管M明白只要衣服没有明显的损坏和褪色,店主就能重新给腰带装上塑封,然后对租这件礼服的顾客说同样的话,收取同样的钱,但是M确实很喜欢这件紫色的礼服,就狠了下心了。可没想到店主的服务如此不周到。
为了租这件礼服,M没有另外买礼物。她随手拿了她老妈柜子上的一个花瓶,她知道她家已经有太多花瓶了,因为没地方摆才放到她妈房间的。瓶子是她陪她妈去超市的时候买的,才99迪拉姆,她找到一张包装纸包起就完工了。M虽然也想过买件贵重点的礼物,但是如果跟其他来宾比的话,她那微薄的薪水根本不算什么。对那些人不痛不痒的几千块,却是她一个月的薪水。况且T喜欢她的理由与她的薪水无关,即使M两手空空,T也不会说什么的。M只是希望包装纸包严实点,起码别在交手给别人的时候太容易拆开曝光。
M把脱下的便服装到白色的方形小棉套里----那是她妈妈用来装礼服的----放在床上,左手收拢了靠近膝盖处的裙摆,轻轻提起,这样礼服就不会变成地拖了。T领M到女宾那一边厢。本来M以为T不顾穆斯林的禁忌喝酒,那么她筹办的宴会就不会男女分厢那么保守,可男女们硬是被隔开了。妙龄的女孩又失去一个在雄性面前卖弄的机会了。
T给M介绍了她妈妈、姐妹们,互相贴脸问候一番,T让M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椅子上就走开招待其他人了。厢房里是四字形排开的长椅,仅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开了个出入口,摆着数张摩洛哥手工雕花的小木桌子,上面放着果仁甜点,当然还少不了甜薄荷茶。M坐下没多久,一个侍应左手端着银托盘,右手把银质手工雕花茶壶举得高高的,再在一个个精致的小杯子里倾下热气腾腾的茶,然后把托盘送到M面前,M拿了一杯,抿了一口。
知道M错过了午餐,T很贴心地让另外一个侍应给她端来了满满一叠的西式甜点。可是在午休时间匆匆吃过小块面包夹吞拿鱼的M又饿了,很希望尝点咸味,特别是吃了几块西点后,这个愿望更浓了。她希望挪到某张小桌前,抓几颗果仁吃,但是怕那样太没仪态,就忍住了。
厢房门廊上的乐队再次奏起音乐,一个脱掉鞋子的中年妇女站了起来,边随着音乐摇一左一右地跃动双脚,边把一条闪光的丝巾绑在臀部,然后双臂和屁股也跟着节拍摇摆起来。M的嘴角露出暧昧的微笑,也跟着音乐拍手,假装欣赏这位女士的舞姿。实际上,M最想做的是避而不见。摩洛哥女士们的舞蹈很受肚皮舞和埃及舞蹈的影响,优雅的舞姿往往需要技巧。像是埃及舞中的扭臀就需要控制住腹部、腿部、臀部的肌肉,然后保持身体的平衡和移动的稳重,这样跳起来才会魅惑诱人。但是很多女人,往往是没文化或者是上年纪的女人只看表面,以为就是简单地左右摇摆臀部,于是卖力地甩动,甚至像专业舞女那样在臀部绑上让拙劣的动作更明显的绑带。
M眼前只看到这个不停左右晃动的大屁股,毫无美感而言。幸好其他几个年轻的女孩受到鼓动,也站了起来加入舞池,其中一个穿红白配礼服的女孩跳得很柔软,一眼就看出是专门学过的,那流畅的舞姿就像在水里划过的丝巾。和在门口偷看的男士一样,M不由地对这个红白衣女孩目不转睛了。女孩的脑勺上梳了个花苞,束束卷发在鹅蛋形的脸边散下。她鼻子笔挺,眼睛有神,五官不算精致,但是笑容迷人,特别是在不停舞动的时候。礼服显然是量身订做的,跟一穿上人就矮一截的租来的礼服不同,她的礼服刚到脚踝,袖子刚到手腕,跳舞的时候不会牵牵绊绊。蹬着一双金色的高跟鞋,和她金黄的妆容相辉映。她把裙摆的下部翻过来,两角塞到腰带里,一般还得配一条长裤的,可是裙摆露出的是两条雪白纤细的小腿。M不觉把眼神游移上去,看到高耸的胸脯,和女孩娇小的身躯不为相称。虽然M也认识几位该凹即凹该凸就凸的女性,但是大部分女人和M一样缺乏女性的特征,一旦穿上沉重的嘎芙旦,就得在胸罩里垫厚厚的棉垫才能掩饰发育不良。
气氛开始高涨,舞池中的人邀请那些在长椅上坐着的老妇人加入舞蹈,有几个真的也站起来了,眼神有种要露一手的高傲,只是当她们摆动的时候,M却勾勒出草原上奶牛那壮硕的曲线。跳的人很尽兴,看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和M那样有点痛苦。M只好把注意力引到那精细复杂的雕刻穹顶来。她把眼睛停在一个典型的摩洛哥砌图上,顺着图案的线条耐人寻味地摸索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砌图。实际上这是简单线条计算的结果,可是如果不知道公式,就只能像M那样饶有兴致地兜来转去,不知所踪。
白色的浮石雕刻一直延伸到半墙,然后就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摩洛哥马赛克拼砖,他们其实也是由简单图形堆砌出的,M却因为那填充的五颜六色失去细看的兴致。再往下看就是依然不为音乐所动的老妇人了。她们已尽对他人的责任,如果不是难以推脱的红白喜事,她们最喜欢的就是抓紧机会回忆过往的日子,或者哭诉自己的病痛,不舍地喘吸着生命中最后一段的空气。
M想起她麻麻,那可怜的身躯已经承受了六十多年的辛酸,最近正频繁地出席她老朋友、兄弟姐妹、老朋友的兄弟姐妹、兄弟姐妹的老朋友们的丧礼。尽管M的妈妈很想护送老人家,可是有时候一场丧礼要筹办几天,一家七口还有大儿子的三个小孩已经让M的妈妈有点招架不住。虽然每次丧礼,老人家不是为死者,就是为守丧人的眼泪而痛苦,可是更多时候,她彷如参加的是她丈夫或者自己的丧礼,想到不久人世,自然悲痛欲绝。还好麻麻其实是个挺乐观的人,她不爱抱怨生活,还会经常和M的妈妈去菜市场买菜。有时候M问她看到那么多人的丧礼,会不会很伤心?麻麻说她反而很开心能够早点去陪真主。
M偏爱柔和的法语歌曲,悠扬的音乐加上温和的法语发音,像是被含情脉脉的情人抚摸着。所以对她来说,阿拉伯音乐有点粗鲁,它饱含各种各样的乐器,在烦恼的时候只会让人更头疼。可是一些脍炙人口的歌曲,她还是耳熟能详,此刻她居然没有发现自己也跟着唱起来:“Habibi~~”(亲爱的~~)。M很希望自己也能像个仙女般舞动柔软的身体,但是她的四肢很难协调一致,跳起来像个机器人,所以她选择端庄地坐着,何况拖沓的礼服也不允许她走动太多。
这时传来几个女人哄出的歌声,压过了音乐声,大家都知道男女主角要再次进场了。因为只是订婚宴,而且在冬天,所以正餐只上午餐,现在已经是6点多了,不知道准新娘这是第几次更衣出场了。一般来说至少也得换两套,可是那些臭美的女人,或者有钱的人家,总是会换五六套,每一套还有各自搭配的硕大的亮闪闪的繁重首饰,整个宴会就是女主角的嘎芙旦秀。如果女主角长得漂亮,身材匀称,那么会是很赏心悦目的事情。否则就很西施效颦,让人大倒胃口了。话说回来,不管什么脸型的新娘,漂亮与否,化妆师都能够鬼斧神工地把她们化得千篇一律——浓浓的眉毛,黑黑的上下眼线,艳丽的彩妆,烈焰红唇……
所以当T的准媳妇,就是这场宴会的女主角出场的时候,M有点意外,因为除了眼线勾勒出的黑白相间的炯炯眼神,并没有鲜艳的浓妆。她穿着金黄色的嘎芙旦,上面的珠片在灯光下反着波波磷光,头上的皇冠和腰带上的大块饰品也是金光灿烂,带着骄傲的胜利微笑。男主角穿着黑色礼服,黑色尖头皮鞋,与略为发福的身材和微微突出的肚子有点不相称。他的领带好像只是一条窄小的布条,也许这就是潮流吧,M知道T的儿子一向比较反传统。他眉头难以舒展,不时眨眼晃脑,一只手拉着女主角的手,另一只手不停地抓紧拳头又放开。M知道他不是个社交高手,不适应如此人多的场合。
他们在众人的拥簇下坐到长椅上腾出的,用绸缎和靓丽的靠垫临时搭建的宝座上。女伴递过盛在小盘子上的枣子,女主角送到男主角嘴边,还没等摄影师摄下温馨一幕,他就一口咬下去了,不得已他只能多咬了几口补拍,互喂牛奶的时候也是……互换戒指的时候也是……M觉得有点难为他了。
然后音乐再次响起,人们邀请男女主角跳舞,男主角的关节像是被打了石膏那样,跳起来就是棍子在移动,女主角的腰则扭得很柔软,可是动作不大,她也没有穿高跟鞋。M有点困,幸好快八点了,等准新人走了,就是散场的时候了。果然,女宾们开始抓起提包,披上披肩和T告别。M转到长廊,开错了几扇相似的门,打扰了几个人,终于找到她之前更衣的房间。等她迅速换好衣服的时候,才听见浴室里有声音,她吓了一跳,觉得这样冒昧地和可能是陌生的人打照面很难堪,赶紧拿着包裹离开了。
等她返回包厢的时候,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M走到T身边告辞。T想让某个顺路的人送她回家,可是她不知道会是什么身份的人送她,她不希望人们看到必经之路的那个贫民窟,就委婉地拒绝了。T还得去打点男宾那厢,就无暇强求了。
M走过花园,在树下的阴影里传出几个声音:
"又是这样,我早就猜到了,可怜的O(T的儿子)。”
“我本来也是不相信的,可是看她臃肿的腰,连腰带都掩饰不了。”
“难怪只敢穿平底鞋了。”
“这可是敲开大门的金钥匙啊。”
“是啊,老太婆(T的妈妈)很钟爱O,谁不知道她想临死前抱抱孙子。”
“狡猾的人总是防不胜防。”
“愿主保佑他们。”
……
M觉得有点冷,抓紧外套加快步伐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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