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永锋

    前一阵子有人问我，说国家当前这么重视空气，是不是意味着不重视水？我说不是，因为在重视空气之前，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水和垃圾、水和空气一样，也是一直很受重视的。那时候电视上表现污染的剧烈程度，往往拿水来说话。
    然后我又接着解释说，其实传统的污染治理，不外乎三个方面，液废、气废、固废，水、气、渣，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污水，雾霾和垃圾。这三大问题，至今为中国环境的“最基本伤害”，哪一个问题，都没有得到良好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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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水十条”出来了，比一比2013年9月份出台的“气十条”，比一比再过一阵要推出的“土十条”，忽然间觉得，也许，该用全新的方式，来重视水环境治理、水伤害治理了。
    那么，治水，为什么那么难呢？
    “水十条”出来的时候，北京“乐水行”的志愿者，正在发起“十大臭河评比”，这几年来，“乐水行”志愿者惊讶地发现，再漂亮的城市，再发达的城市，再伟岸文明的城市，只要你稍微留心，都能在城市里发现恶臭的、黑臭的、浊臭的臭水沟。北京、上海、天津、重庆这样的直辖市有，广州南京武汉杭州这样的城市也有，太原、石家庄、哈尔滨这样的工业城市有，厦门、青岛、三亚、拉萨这样的旅游风光城市，也随处可见。
    城市里的污水总是除不尽，刚刚城镇化的区域，污水被引到了处理厂，而城市又是在扩张的，原先的乡村今天成了城市的边界，成了各种漂流人口的聚集区，于是，他们又生活出一条又一条的新的臭水沟。
    有人的地方就有臭水，因为人类聚集在一起，排出来的污浊之物，多半进入了水中。如果无处消纳，一定会在聚集区附近，形成重大的污染源，让生活在旁边的人，不得安生。
    因为中国是一个没有下水道的国家，最不发达的文化就是厕所文化、垃圾文化和下水道文化。或者说，最不发达的文化，叫排泄物文化。
    自古以来，人们就习惯于把污水排放到旁边的大海、河流或者坑塘。过去的乡土社会，村野巨大，生态富裕，排放了也就排放了，因为生态环境大过人的环境，污浊之物很快被土地上的各种生物给降解了。但不幸的是，国人现在主要生活在城镇里，而城镇的污水管网建设、污水处理厂建设，永远滞后于城市的扩张速度；城市步步紧逼，自然生态节节败退。一切都成了负反馈。有些城市，有大量的土地用来修建商业地产小区，用来修建工业园区，却没有土地用来修建污水处理厂。有些城市，有大量的钱用来盖各种豪华的大楼，却没有钱铺设污水收集的管网。我们可以为一个远在天边的人架设电线，我们却不会为几个散落的居民，事先铺设好地下的污水收集管道。
    不解决这个心理，不决心在所有的住宅下都铺设污水管网，中国所有的城市，到2030年，也仍旧会有黑臭之水肆虐。
    水难治，另外一个问题当然是工业的污水太狂野。连云港市下面有一个叫燕尾港的工业园区，这里的工厂，把危险废弃物埋在自家厂房底下，把污水管网偷偷地通过暗管排放到黄海里。从遥感图片上看上去，原来鱼鲜虾美的渔港，彻底成了死港，水里面什么样颜色的污水都有，看上去就像一块彩色的大脏布。
    这个工业园区浓缩了中国工业污水得不到治理的所有关键原因。一是企业不肯按照行业标准来排放。二是当地的环保部门对企业一直采取包庇和袒护的态度。三是当地的政府，把当地公众的抗污诉求，当成无理取闹，当成社会不稳定因素。四是当地政府，把关注当地污染的全国环保志愿者，当成敌人，当成煽动社会动荡的危险分子。
    我们这个国家很有意思。我们的污染型企业和污染型政府，以犯罪式发展、罪恶式污染，伤害着中国的生态环境，让中国所有的河流，所有的海洋，都成为恶臭之水，我们不把这些污染企业和污染型政府当成敌人，我们却把受到了污染伤害的公众当成敌人，把呼吁政府加快治理的环保志愿者当成了敌人。
    说到污染受害者，他们与中国的河流一样，几十年来一直含冤带恨地在我们这个国家艰难地生存。他们不仅成了所谓的经济发展的牺牲品，他们还成了社会维稳政策的牺牲品。至今，没有对他们展开过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人道援助、医疗援助、科学援助和法律援助。他们因为污染而患上疑难杂症，他们因为污染而全家极度贫困，他们因为污染而备受政府的打击，他们因为污染而对社会丧失了最基本的信任的。
    只要中国还存在污染受害者得不到救助的局面，中国的工业污水就不可能得到良好的治理。只要中国还有地方把环保志愿者当成敌人，肆意妖魔化志愿者，派保安、公安、国保、国安对其进行恐吓和威胁，千方百计给其安上嫖娼、吸毒、扰乱社会治安、寻衅滋事、非法经营、敲诈勒索之类之类的罪过，那么，这个国家的工业污水，也不可能得到良好的治理。
    水是循环于天地之间的，因此，它们要得到善待，除了用尽一切办法加强治理之外，保护良好的天然生态系统，也是非常关键的。治污如果说是给水动手术，而良好的生态则是给水做保健。
    2005年，北京的环保志愿者李小溪有一个很朴素的发现，天然的林地，是能够“生产水”的，而人工纯林，是“消耗水”的。但我国当前林业系统的所有工作方式，哪怕是为了保护生态，也是喜欢把天然林砍光烧尽，然后再种上人工纯林。每年的植树节，更是中国人毁林祸水的狂欢节。我们假装在那里种树，我们却忘记了，我们种树的目的，是为了恢复生态，是为了保护水源。
    如果我们真的为了保护水源，那么，一定要保护天然的森林、天然的草原、天然的湿地系统。不要建国家湿地公园，因为那样是毁坏水循环的；更不能填平湿地，因为那样会让水无法自净。不要轻易地种树，而应当多把精力放在护树，放在保护天然林，哪怕这片土地上原来看上去什么也没有，但只要封育起来，三五十年后，一定是一片上好的天然林地，一定是一片上好的水源林。不要再在草原上开矿，因为那样会把草原的水脉给切断，导致地下水循环和地表水循环错乱，让水无法自由地在大地与天空中穿行不止。
    分析起来，中国的水难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对水电站的生态伤害重视度严重不够。中国当今已经修建了将近十万座的水坝，直接在河道里修建的拦河大坝，导致江河变成了水库联合体，而不再是自由奔腾的河流，水也变成了一库一库的死水，而不再有生命之灵气。那些高山峡谷间的引流式小水电，则把所有的水都引走发电，不给原来的河道留一点生态用水，导致它们无法滋润周边的山体，打破了原来正常的水的微循环与内循环。
    因此，中国的水，既有水污染的问题，也有水伤害的问题。既有水枯竭的问题，也有水错乱的问题。要想治好中国的水，能想到的，至少有以下五件事要同时做。
    一是必须把所有的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都进行治理，城市可能只能采用相对集中的方式，但乡村完全可采用分散治理的方式。二是必须尽全力扩大中国的天然森林、天然湿地、天然草原、天然山体、天然沙漠、天然河流的占有率，保证水能够有良好的“生产商”。三是必须尽早拆除一大批水坝，让水在江河里自由、持续地流淌；一年四季细水长流，远超过某年一次水库开闸大放水。四是把所有的水质信息都如实地公开给公众；企业的排放信息要公开，区域的水质信息也要如实公开；水看上去什么样要公开，水里面含有什么毒物也要公开；自来水的信息要公开，河湖水的信息也要公开。五是对排放污水的企业、伤害自然水体的企业，通过维权诉讼、公益诉讼等方式，进行严厉的惩罚，对遭受水污染的受害者给予最人道的补助。
    只有做到了以上五点，才可能体现我们社会的基本水正义。否则，中国的水，将继续恶化下去。
    （2015.4.17）